輯二·人生 當我老了的時候(1 / 3)

輯二·人生 當我老了的時候

我的同學某女士常對人說,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物為老人,最討厭的事為衰邁,她寧願於紅顏未謝之前,便歸黃土;不願以將來的雞皮鶴發取憎於人,更取憎於對鏡的自己。女子本以美為第二生命,不幸我那朋友便是一個極端愛美的人。她的話乍聽似乎有點好笑,但我相信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的。“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也許不是天公不許美人老,而美人自己不願意老,女人殉美的決心,原同烈士殉國一樣悲壯啊。

我生來不美,所以也不愛美,為怕老醜而甘心短命,這種念頭從來不曾在我腦筋裏萌生過。況且年歲是學問事業的本錢,要想學問事業的成就較大,就非活得較長不可。世上那些著作等身的學者,功業彪炳的偉人,很少在三四十歲以內的。所以我不怕將來的雞皮鶴發為人所笑(至於鏡子照不照,更是我的自由),隻希望多活幾歲,讓我多讀幾部奇書,多寫幾篇隻可自怡悅的文章,多領略一點人生意義就行。

但像我這樣體質,又處於這個時代,也許嘉定的霧季一來,我就會被可怕的瘴氣帶了走,也許幾天裏就恰恰有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上,或一粒機關槍子從胸前穿過,我決沒有勇氣敢同命運打賭,說可以奪取“老”的錦標。然則現在何以忽然用這個題目寫文章呢?原來一則新近替某雜誌寫了篇老年,有些溢出的材料,不忍拋棄,借此安插;二則人到中年,離開老也不遠了,自然而然會想到老境的種種。所以虛構空中樓閣,騙騙自己,聊作屠門之快,豈有他哉。

形體龍鍾,精神顢頇,雖說是一般老人的生理現象,但以西洋人體格而論,六十五歲以內的老人如此,便不算正常狀態。我不老則已,老則定與自然講好“健”的條件,雖不敢希冀那一類步履如飛精神純粹的老神仙的福氣,而半死半活的可憐生命,我是不願意接受的。

老雖有像我那位朋友所說的可厭處,但也有它的可愛處。我以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閑的享受。真正的清閑,不帶一點雜質的清閑的享受。

這裏要用個譬喻來說明。當學生的人喜愛星期六下午更甚於星期日。普通學校每天都有功課,而星期六下午往往無課。六天緊張忙碌的生活,到這時突然鬆弛下來,就好像負重之驢卸去背上擔負而到清池邊喝口水那麼暢快。況且星期六下午自一時起到臨睡前十時止,也不過九十個鍾頭,因其短促,更覺可貴,更要想法子利用。或同朋友作郊外短距離的散步,或將二小時的光陰花費於電影館溜冰場,或上街買買東西,或拜訪親朋。有家的則回家吃一頓母親特為我製備的精美晚餐,與兄弟姊妹歡敘幾天的契闊。晚餐以後的光陰也要將它消磨在愉快的談話與其他娛樂裏,然後帶著甜蜜之感,上床各尋好夢。到了次日,雖說有整天的自由,但想到某先生的國文筆記未交,某先生的算學練習題未演,某先生的英文造句未做,不得不著急,於是隻好埋頭用功了。懶惰的學生不願用功,而心裏牽掛這,牽掛那,也不能安靜。老年就是我們一生裏的星期六。為什麼呢?世界無論進化到何程度,生活總須用血和汗去換來,不過文化進步的社會,人類精力的浪費比較少些罷了,由粗的變成精的,猥賤的變成高尚的罷了。種田的打鐵的以為我們知識分子謀生不需血汗,其實文人寫稿子買米下鍋,藝術家拿他作品去換麵包,教書匠長年吃粉筆灰,長年絞腦汁讀參考書編講義,無形的血汗也許比他們流得更多。生活的事哪裏有容易的呢!當少壯中年辛苦奮鬥之後,到老年便是休息的日子來到。少壯和中年不易得到閑暇,即偶爾得點閑暇,心裏還是營營擾擾,割不斷,撥不開。惟有老了,由社會退到家庭裏,換言之,就是由人生的戰場退到後方,塵俗的事,不再來煩擾我,我也不必想去想念它,便真正達到心跡雙清的境界。

“有閑”本來要不得,本來是布爾喬亞的口氣。但不被生活重擔壓得精疲力竭的人,不知閑的快樂;不到自己體力退化而真正來不得的人,也不知閑之重要;不是想利用無多的生命從事心愛的事業——例如文人之於寫作,學者之於研究——而偏不可得的人,也不知閑的可貴。動輒罵人有閑,等自己遇著上述這些情景,也許失了再開口的勇氣呢。

仿佛哈理孫女士曾說她愛老年,老年不但可以獲得一切的尊敬,結交個男朋友,他對你也不致懷抱戒心,社會也不致有所擬議。我讀此言,每發會心的微笑。今日中國社交雖比從前自由,但還未達到絕對公開的地步,事實上男女間友誼與戀愛,也還沒有定出嚴格分別的標準。你若結交一位異性朋友,不但社會要用一雙猜疑的眼在等候你的破綻,對方非疑你有意於他而不敢親近你。則自己誤墮情網,釀成你許多麻煩。總之,在中國像歐美社會那種異性間高尚純潔的友誼是很少的,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我以為朋友隻有人格學問趣味之不同,不應有性的分別。為避嫌疑而使異性朋友犧牲其砥礪切磋之樂,究竟是社會的不大方與不聰明。但社會習慣也非一時可改,我們將來若想和異性做朋友,還是借重自己年齡的保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