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當我老了的時候(2 / 3)

愛嬌是青年女郎天性,說話的聲氣,要婉轉如出穀新鶯;笑的時候,講究秋波微轉,瓠犀半露,問年齡幾乎每年都是“年方二八”。所以女作家們寫的文章,大都扭扭捏捏,不很自然。不自然是我所最引為討厭的,但也許過去的自己也曾犯了這種毛病。到老年時,說話可以隨我的便,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要罵就擺出老祖母的身份嚴厲給人一頓教訓。要笑就暢快地笑,爽朗地笑,打著哈哈地笑。人家無非批評我倚老賣老,而自己卻解除了捏著腔子說話的不痛快。

人老之後,自己不能作身體的主,免不得要有一個或兩個侍奉她的人。有兒女的使兒女侍奉,沒兒女的就使金錢侍奉。沒兒女而又沒錢,那隻好硬撐著老骨頭受苦。年老人身體裏每有許多病痛,如風濕,關節炎,筋骨疼痛,陰雨時便發作,往往通宵達旦不能睡眠。血脈循環滯緩,按摩成了老人最大的需要。聽說我的祖母自三十多歲起,便整天躺在床上,要我母親替她捶背,拍膝,撚脊筋。白晝幾百遍,夜晚又幾百遍。我姊妹長大後,代替母親當了這個差使,大姊是個老實女孩,寧可讓祖母丫頭水仙菊花什麼的,打扮得妖妖氣氣,出去同男仆們廝混,而自己則無日無夜替祖母服勞。我也老實,但有些野。我小時最愛畫馬,常常偷大人的紙筆來畫,或在牆上亂塗亂抹。我替祖母按摩時,便在祖母身上畫馬,幾拳頭拍成一個馬頭,幾拳頭拍成一根馬尾,又幾拳頭拍成馬的四蹄。本來拍背,會拍到頸上去,本來捶膝,會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厭我,因此也就豁免我這項苦差。我現在還沒有老,但白晝勞碌筋骨或用了腦力以後,第二天醒在床上,便渾身酸痛,發脹。很希望有人能替我捶捶拍拍,以便舒暢血脈。想到白樂天的“一婢按我腰,一婢捶我股”,對於此公的老福,頗有心向往之之感。朋友某女士年齡同我差不多,也有了我現在的生理現象,她為對付現在及將來,曾多方設法弄了個小使女,但後來究竟不堪種種淘氣,仍舊送還其家。她說老年圖舒服,不如養個孝順兒女的好,所以她後悔沒有結婚。

聽說中國是個善於養老的國家,聖經賢傳累累數千萬言,大旨隻教你一個“孝”字。我不敢輕視那些教訓,但不能不承認它是一部“老人法典”,是老人根據自私自利的心理製定的。照內則及其他事親的規矩,如昏定、晨省、冬溫、夏清、出必告、反必麵、父母在不敢遠遊那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滌溺器……兒女簡直成了父母的奴隸。奴隸製度雖不人道,而實為人生安適和幸福所不可無。遊牧民族的階級隻有主奴兩層。前清的大官,洗麵穿衣抽煙都要“二爺”動手,而古羅馬的文明據說建築在奴隸身上。現代文明人用機械奴隸,奴隸數目愈多,則愈足為其文明之表示。細微動物如螞蟻也有用奴的發明,奴之不可少也如是夫!但最善於用奴的還是中國人。奴隸被強力壓迫替你服務,心裏總不甘伏,有機會就要反叛。否則他就背後搗你的鬼,使你慪氣無窮。至於兒子,既為自己的親骨血,有感情的維持,當然不愁他反叛,一條“孝”的軟鏈子套在他的頸脖兒上,叫他東不敢西,叫他南不敢北,叫他死也不敢不死,這樣稱心適意的奴隸哪裏去訪求呢?不過叫青年人犧牲半輩子的勞力和光陰,專來伺候我這個無用老物,像我母親之於我祖母,及世俗相傳的二十四孝之所為,究竟有點說不過去。兒女受父母養育之恩,報答是天經地義,否則就不是人,但父母抱著養兒防老的舊觀念,責報於兒女,就不大應該了。有人說中國當兒女的人能照聖賢教訓行的,一萬人裏也找不出一兩個,大半視為具文,敷衍個麵子光就是。真正父子間濃摯的感情似乎還要到西洋家庭裏去尋覓,所以你的反對豈非多此一舉?是的,這番話我自己也承認,多餘的,但我平生就憎惡虛偽,與其奉行虛偽的具文,不如完全沒有的好,所以我祈禱大同世界早日實現,有設備完全的養老院讓我們去消磨暮景,遣送殘年。否則我寧可儲蓄一筆錢,到老來雇個妥當女仆招呼我。我不敢奴隸下一代國民——我的兒女,假如我有兒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