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老年
你說你此來是想向我打聽點老年人的生活狀況,好讓你去寫篇文章。好的,好的,朋友,我願意將所知道的一切供給你。若有我自己還不曾經驗過的,我可以向同類老人去借。我老了,算早已退出人生的舞台了,但也曾閱曆過許多世事來,也曾幹過一番事業來,我的話也許可以供你們做人方麵和行事方麵的參考。古人不有過老馬識途的話嗎?雖說現在的道路新開辟的多,臨到三岔口,老馬也會迷了方向。那不妨事,當閑話聽也可以……
不要怕我說話多了傷氣,老頭兒精神還好,談鋒很健。況且十個老人九個嚕蘇,隻愁沒人耐煩聽他,不愁自己沒得說。
你說先想知道老人飲食起居的情形,那很簡單。腸胃作用退化,上桌時不能多吃,但又容易饑餓,於是天然采取了嬰兒“少吃多餐”的作法,平常人一天吃三頓或兩頓,老年人至少五頓。老人又像嬰孩般的饞。我幼小時看見年老的祖母,不論冬夏,房裏總有個生著火的大木桶,玩魔術似的裏麵不斷有一小罐一小罐吃的東西變出來。蓮子、花生、蠶豆、核桃仁,每天變換著花樣。她坐在桶邊,慢慢剝著,細細吃著,好像很香甜,而對於她暮年的生活也以此為最滿足。我父親和叔父們在外邊做了官,想接她到任上享享福,住不上一年半載,就嚷著要回故鄉去。因為她實在舍不得離開那隻四季皆春的火桶,和那些自己田地裏產生的吃不完的果子。富貴人家便要講究吃銀耳、燕窩、洋參。古時候,七十以上僅僅以衣帛食肉為幸福,未免太寒酸,文明程度太不夠。不過我所說的是富貴人,窮人不但沒有肉吃,還不是一樣要咬緊老牙根對付酸菜頭和醃蘿卜嗎?
起居完全受習慣支配。習慣這怪物中年時便在你身體裏生了根,到老年竟化成你血肉的部分,生命的一部分。無論新環境怎樣好,老人總愛株守他住慣的地方。強迫老人移居是最殘酷的,不但教他感覺不便,而且還教他感覺很大的痛苦。所以漢高祖迎太公到長安,不得不把豐沛故鄉的父老連同雞犬街坊一古腦兒搬了去——沒有帝王家移山轉海的神力,老太太還是寧願守著家鄉老火桶,而不貪圖兒子任上的榮華。不說教老人移居,他臥房裏床榻幾凳的位置,你也莫想移動分毫,否則逼著你立刻還原不算,還要教他半天的咕噥。他的眼鏡盒子原放在抽屜左邊角上,你不能移它到右邊,手杖原擱在安樂椅背後,你不能移它到門後,他伸手一摸不著,就要生氣罵人了。
你口裏雖沒說什麼,心裏定要納罕老人何以這樣難伺候。哈,哈,老人有老人的脾氣,也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脾氣。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更麻煩哩。你聽見過返老還童的話沒有?所謂還童是這樣意義:神明一衰,所有感情意誌,言談舉止,都和以前不同,而執拗,偏僻,乖戾,多疑心,易喜怒,易受人欺騙,儼然孩童模樣。這種老人頂不容易對付,論輩分他是你的曾祖父,論性情他是你五歲兒子的弟弟。老萊子彩衣弄皺,擔水上堂仆地佯啼的那一套,我疑心他並非真想娛親,倒是他自己一時的童心來複。他的老太爺和老太太童心一定更濃。不然玩的人可以這麼起勁,看的人卻未必會這麼開心。
你問老人貪吝心較強,是不是真的。哦,這並不假。從前孔聖人也曾說“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據叔本華說,人三十六歲前使用生活力像使用利錢,三十六歲以後便動用血本,年齡愈進,血本動用愈多,則貪得之欲自隨之加強,所以這現象是由於生理關係。但我還要為這話補充一下,我以為除了生理關係以外,生活習慣的陶冶訓練更為切要。少年時用的是父母的錢,當然不知愛惜,到了用自己掙來的錢時,知道其來之不易,就不免要打打算盤了。生兒育女之後,家庭負擔更重,少年時對人的慷慨和豪爽,不得不把地位讓給對兒女的慈心。譬如這筆錢本打算捐給某慈善機關的,忽然想到雄兒前日要我替他買套五彩畫冊,我還沒有買給他呢,於是打開的錢袋,又不由自主地扣上了。這十餘元本想寄給一個貧寒學生的,忽然想到昨日阿秀的娘說阿秀差件絨線衫。啊,別人的事還是讓別人自己去解決罷,哪見得天底下真有餓死的人!年事愈高,牽累愈重,也就愈加看不開,甚至養成貪小便宜的脾氣。人家送禮,一律全收,等到要回禮時,便要罵中國社會繁文縟節討厭。同人家打牌,贏了要人當麵給錢,輸了就想賴賬,明知人家想討老人家喜歡,幾個小錢,不至於同他計較。而一見天下雨喘呀喘呀端大盆接屋簷水,孫兒潑了半匙飯在地上趕緊叫人掃去喂雞,兒子給她零用錢,一文不用,寧可塞在牆壁縫裏破棉鞋裏,讓別人偷。又是一般老婆子常態,不必細述。
老人也有老人獨享的清福。朋友,想你也有過趁早涼出門的經驗。早起出門,霧深露重,身上穿得很多,走一程,熱一程,衣服便一件一件沿途脫卸。我們走人生路程的也一程程脫卸身上的負擔,最先脫卸的是兒童的天真和無知,接著是青年的各種嗜好和欲望,接著是中年以後的齒、發、血、肉、脂肪、胃口,最後又脫卸了官能和活動力,隻留給他一具枯瘠如臘的皮囊,一團明如水晶的世故,一片淡泊寧靜的歲月。那百花怒放,蜂蝶爭喧的日子過去了。那萬綠沉沉,驕陽如火,或黑雲裏電鞭閃閃,雷聲趕著一陣陣暴雨和狂風那種日子過去了。那黃雲萬畝,鐮刀如雪,銀河在天,夜涼似水的日子也過去了。現在的景象是:木葉脫,山骨露,湖水沉沉如死,天宇也沉沉如死,偶有零落的雁聲叫破長空的寥廓。晚上,擁著寬厚的寢衣躺在軟椅裏,對著垂垂欲燼的爐火,聽窗外蕭蕭冷雨的細下,或淒淒雪霰的迸落,屋裏除了牆上的答的答的鍾擺聲,一根針掉下地也聽得見。靜,靜極了,好像自有宇宙以來隻有一個我,好像自有我以來才有這個宇宙。想看過去的那些跳躍、歡唱、涕淚、悲愁、迷醉的戀愛、熱烈的追求、發狂的喜歡、刻骨的怨毒、切齒的詛咒、勇敢的冒險、慷慨的犧牲、學問事業的雄圖大念,凡那些足以形成生命的爛漫和欣喜,生命的狂暴和洶湧,生命的充實和完成的,都太空浮雲似的,散了,不留痕跡了。有時以現在的我回看從前的我,宛如台下看台上人演劇,竟不知當時表演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悲歡離合演得如此逼真呢。現在身體從聲色貨利的場所解放出來,心靈從癡嗔愛欲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將自己安置在一個蕭閑自在的境界裏。方寸間清虛日來,穢滓日去,不必齋戒沐浴,就可以對越上帝。想到從前種種不自由,倒覺得可憐了。
不但國家社會的事於今用不著我管,家務也早交給兒曹了。現在像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將,收拾起駿馬寶刀的生活,優遊林下,享受應得的一份清閑。高興時也不妨約幾個人到山裏打打獵,目的物不過兔子野雉,誰耐煩再去搏獅子射老虎。現在像一個退院的閑僧,一間小小屋子裏,藥爐經卷,斷送有限的年光,雖說前院法鼓金鐃,佛號梵唄,一樣喧鬧盈耳,但都與我無幹,再也擾不了我安恬的好夢了。
啊,這淡泊,這寧靜,能說不是努力的酬庸,人生的冠冕,天公特為老年人安排的佳境。
不過你們為過多的嗜好,和熾盛的欲望所苦惱著的青年人,也不必羨我。你要知道欲望是生命的真髓,創造力的根源。你們應當了解節製的意義,鏟除則不必也不可能。韓愈氏究竟是個聰明人,他做序送一個會寫字的和尚,曾調侃他說藝術進步的推動力在“情炎於中,利欲鬥進”,出家人講究窒情絕欲,他的書法的造詣恐怕不易達到高深之境雲雲。假如不明知說這話的人是唐朝文士,我們是否要疑心他是佛洛伊德的信徒?
再者老年人欲念的淡泊,其實是生理關係的反映。開花不是老樹的事,一株老樹若不自揣度,抖擻精力,開出一身繁盛的花,則其枯槁可以立待。設想以中年的明智,老年的淡泊,來支配青年的精力,恐怕是不合自然的理想。假如道家“奪舍法”果有靈驗,叫中年老年的靈魂,鑽入孩子的軀殼,那孩子定然長不大。試想深沉的思索,是否嬌嫩腦筋所能勝任?哀樂的蕩激,哪是脆弱的心靈所能經受?神童每多病而善夭亡,正為了他們智慧發展過早。所以孩子的糊塗是孩子幸運的庇托,青年的嗜欲是青年創造的策動,老年的淡泊也是老年生命的維持。顛倒了,就違反自然的程序,而發生意外的災殃。思慮短淺的人們,對於造物主的計劃,是不能妄肆推測的。
你想我談談老年人朋友問題。哈,究竟是少年人,一開口就是朋友。細推物理,有時覺得很有趣。有生之物,各成集團,永遠不能互通聲氣。畫梁間築了香巢的燕子,從不見有喜鵲或鷦鷯來拜訪。貓見了狗總要拱起背脊,吼著示威,哪怕它們是同在一家的牲畜。一樣是人類,七八歲的孩子不愛和兩三歲的孩子玩,也不愛和十二三歲的孩子玩,他們自有他們的道伴。青年人也不能和中年和老年人交朋友,所謂“忘年之交”不能說沒有,但總不多。少年人見了年齡略比自己大些的人物,便覺得他們老氣橫秋,不可接近,甚至要叫他們做老頭子老太婆。至於那些真正黃發駝背的老頭子,或皺成幹薑癟棗的老婆子,和我竟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了。他們世界和我們距離如此之遠,有如地球之與火星和天狼星。聽說火星裏的人類頭大如鬥,腿細如鳥爪,天狼星裏的人類身長百千丈,地球一隻巨艦粘在他們指甲尖上隻似一葉浮萍,雖說這樣奇形怪狀,我們並不怕,我們和他們本是永遠不發生關係的呀。現在的青年人對於我雖說不至於以天狼星和火星人物相待,無形間的隔閡,一定是免不了的。所以老年人隻好找老人做朋友,各人身上的病痛,各人的生活經驗,各人由年齡帶來的怪癖,由習慣養成的氣質,彼此可以了解,彼此可以同情,因之談起來也就分外對勁。況且我一開始就告訴你:老年人身心一切退化,隻有說話的精神偏比從前好。牢騷發不完,教訓教不完,千言萬語,隻是一句話,天天念誦的還是那段古老經文。性情爽直的青年哪裏耐得住,他們對你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又何怪其然呢。至於兩老相對,隨你整天埋怨現在的生活比從前貴了啦,現在的人心比從前壞了啦,甚至天氣也比從前熱得多,蚊子比從前叮人更痛啦,自己養下來是八斤,兒子隻七斤,孫女兒隻有六斤半,可以證明一代不如一代啦,還有什麼什麼啦,對方聽了決不會暗中搖頭皺眉,或聽瞌睡了額角碰上屏風,而惹你一場嗔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