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世,那更不易言了。長久世途的經曆,各地不同風俗人情的比較,幾千年曆史啟示的接受,教我們明白是非沒有一定的標準,善與惡沒有絕對的價值,沒有一句教條具有永久的真理,沒有一項信仰,值得我們生死服膺。而且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隻算某種條件下的成功與失敗。這道理在曆史人物身上,更容易看得出來。比方平常一個人犯了殺人之罪時,不受法律的裁製,就得受良心的裁製,他的靈魂永久莫想安寧,人命是關天的呀!可是手握大權的政治領袖們,有時為了發泄他個人的喜怒,或滿足他個人的野心,不惜塗炭百萬生靈,將一座地球化成屍山血海,他反而成為人間的奇傑,曆史的英雄。尋常無故拿人一點東西,就被人奉上盜賊的雅號,等你把堅船大炮,轟進別個和平國土,卻反美其名為開疆辟土,或拓展殖民地了。什麼是正義的答案: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什麼是公理的答案: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以個人而論,有的人立身行事,其實隻算個小人,而在某種環境裏,他卻被人目為君子,有的人說的話,幹的事,其實禍國殃民,足貽萬世人心之禍,然而為了某種政治關係,他反而成為大眾崇拜的對象。當時無數文字有意撒謊地歌頌他,後代曆史以訛傳訛地揄揚他,他不但成了當世一尊金光燦爛的偶像,居然還成了永久活在國民心目中的神。你再放眼看看曆史上的例證:同樣殉國烈士,有的流芳,有的湮沒。同樣賣國奸邪,有的挨罵,有的不挨罵。同樣一個文學家,善於自己標榜的,或有門生故吏捧場的,聲名較大,寂寞自甘的聲名較小。更使人不平的有許多真正的誌士仁人,當時被人釘上十字架,身後還留下千載罵名。假如他的事跡完全保存,也許將來還有昭雪之一日,否則隻好含冤終古。一部二十四史多少人占了便宜,多少人吃了虧。多少人得的是不虞之譽,多少人得的是意外之謗。不但古代如此,現代也還如此,不但中國如此,外國也還如此,若一件件平反起來,曆史大部分要改編過。但改編也未必有用,中國曆史很多是有兩部的,平反了些什麼來?曆史的錯誤可以矯正,人類的偏見卻不容易矯正啊!
當我初次發見這些曆史的欺誑,和社會上種種不平事實時,所感到的不僅是憤怒,是害怕,而是寒心,啊,透膽的寒心,徹骨的寒心。即如此,我們還努力做人幹嗎?我們應當學乖,學巧,學狡猾,揀那最討便宜的道兒走。帶著一張春風似的笑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肝,一套八麵圓通的手段,走遍天下也不怕不得意,也不怕沒人歡迎。
這樣,男人就成了“老奸”,女人就成了“積世老婆婆”,哈,哈,你聽見這話忍不住笑,對了,這真有點好笑。可是老頭兒要正言厲色告訴你:“奸”同“老”容易發生聯係,但也不定就發生聯係。人到中年,見多識廣,思想有一度黑暗是真的。等到所見更多,所識更廣,他的靈台方寸之地反而光明起來。所以老年人心地多比較的忠厚,比較的正大,而對於真理的信仰更加堅定。我隻問你,為什麼我們發現了社會不平事實,你會憤怒?你發現了曆史的欺誑,你就刻不容緩地想把它平反過來,你自己不能平反,見了別人平反,你一樣感到痛快?哪怕是你自幼崇奉的偶像,一覺察它的虛偽時,你也不得不忍心將它一腳踢出你的心龕去。好了,好了,這就是人類天生的是非心,人類天生的正義感,人類天生的真理愛。它的表麵雖然時常改變,它的本質卻是永不改變的。我們人類靠了這個才能維持生活的秩序,世界的文化靠了這個才能按步進行。但丁遊了煉獄地獄之後,才能瞻仰到上帝的慈顏;老人也經過無窮思想的衝突,無窮悲觀的黯淡,才能折衷出這個道德律。它就是上帝的化身,具有無上的尊嚴,無上的慈祥惻隱之性的。
我再同你談談人生:
人生像遊山。山要親自遊過,才能知道山中風景的實況。旁人的講說,紙上的臥遊,究竟隔膜。即如畫圖,攝影,銀幕,算比較親切了,也不是那回事。朝嵐夕靄的變化,鬆風泉韻的琤琮,甚或沿途所遇見的一片石,一株樹,一脈流水,一聲小鳥的飛鳴,都要同你官能接觸之後,才能領會其中的妙處,渲染了你的感情思想和人格之後,才能發現它們靈魂的神秘。凡是名山,海拔總很高,路徑也迂回陡峭難於行走,但遊山的人反而愛這迂回,愛這陡峭。困難是遊名山的代價,而困難本身也具有一種價值。勝景與困難,給予遊山者以雙倍的樂趣。名山而可以安步當車去遊,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人生有時是那麼深險不測。好像意大利古基督教徒的地洞,深入地底十餘丈,再縱橫曲折人身筋脈似的四布開來,通往幾十裏以外。探這種地洞是有相當危險的。各人打著火把,一條長長的繩索牽在大家手裏,一步一步向前試探,你才能由這座地底城市的那一頭穿出來。聽說某年有一群青年,恃勇輕進,無意將手中線索弄斷,火把又熄了,結果一齊餓死在裏麵。啊,多麼地可怕!
人生緊張時,又像一片大戰場,成群的鐵鳥在你頂上盤旋,這裏一炮彈落下,迸起一團濃煙,那裏一陣機關槍子開出一朵朵火花。沙土交飛,磨盤大的石頭,衝起空中十餘丈。四麵天昏地慘,海立山崩,大地像變成了一座冒著硫磺氣和火花的地獄。你眼瞎了,耳聾了,四肢百骸都不是你自己的了,而的打的打衝鋒號在背後催,除了前進,沒有第二條路。啊,這又多麼可怕!
我們應該排除萬難,開辟荊棘,攀登最高的山峰,領略萬山皆在腳下,煙雲蕩胸,吞吐八荒的快樂。我們應該兢業地牽著“經驗”的線索,小心地打著“理智”的火炬,到地底迷宮去探險。打這頭進去的不能打那頭出來,不算好漢。我們應該胸前掛了手榴彈,手裏挺起上了刺刀的槍,勇敢而敏捷地向敵人陣地撲去。我們的目的,不是成功就是死。死在戰場上才是壯士的光榮。
人是生來戰鬥的,同人戰鬥,同自然戰鬥,也同自己戰鬥。隻有打過生命苦仗的人,才允許他接受生命的榮譽獎章,才允許他老來安享退休的清俸。那些懶惰的,偷安的,取巧的,雖然便宜一時,最後所得到的隻是恥辱和嚴酷的審判。冥冥中自有公平的法官。
真金是烈火裏鍛煉出來的,偉大的人格也是從逆境裏磨煉出來的。溫室中的玫瑰花,金絲籠裏的芙蓉鳥,顏色何嚐不悅目,歌聲何嚐不悅耳,無奈它們究竟離不開溫室和金絲籠。一朝時勢改變,失去了平安的托庇所,與外邊烈日嚴霜相接觸,末日便立刻到來了。青年時代多受折磨——隻須不妨礙身心自然的發展——並非壞事。自己筋骨強固,誌氣堅剛,可以擔當社會國家的大事,對別人的痛苦能夠深切地了解而給予同情,而激發為大眾犧牲的仁勇。自幼嬌生慣養的人,多容易流為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一生都一帆風順,也隻能成功一個酒囊飯袋,社會是不需要這類人的。
認定了你良心之所安,真理之所在,便該勇往直前地幹去。不必顧慮一時的毀譽得失,也不必顧慮後世的毀譽得失。腳跟要站得實,眼光要放得遠。不要想得太多,過於發達了頭腦,也許會痿痹了手腳。不要做孔子所責備的鄉願,世上惟有那種人最可恥。不要做耶穌所叱罵的法利賽人,世上惟有那種人最可惡。
做人要懂得一點幽默,生活才不至於枯燥。古今偉大作品多少帶著一種幽默味。天分相當高明的人說話也自然雋永而多風趣。幽默雖然不是人人所能學,而了解幽默的能力卻是可培養的。幽默可以刷清我們沉滯的頭腦,振奮我們疲乏的靈魂,而給予我們以新的做人的趣味。好像我們在人生戰場作戰一番之後,坐在戰壕裏休息時,不妨由這個兄弟唱一段京戲,那個兄弟講一個笑話,至少扮個鬼臉,互相取笑一下,也可以叫人感覺輕鬆,而增加再度衝鋒的勇氣。幽默可以使我們的人格增加彈性,使我們處紛華不致迷失本性,處貧賤不致谘嗟怨歎,戚戚終日;教我們含笑迎受橫逆的境遇,哂視死神的臉。平常時候,你尚不知幽默的功用,到了困難痛苦的時候,幽默不但拯救你的性靈,還能拯救你的生命。
人活著不僅為自己,也為大眾,個體消滅了,細胞何以存在。不僅要侍奉自己,也要侍奉別人,救主也曾為他門徒洗腳。不要太實際,帶一點中世紀傳奇氣氛,做人可以美麗些。思想要有遠景,不必把穿衣吃飯,討老婆,生孩子,當做人生的究竟。生命是貴重的,必要時該舍棄生命,如同拋擲一隻爛草鞋。我們自有遠大的企圖,神聖的鵠的在。
你聽見老頭兒信口開河,由自己生活經驗,直扯到萬萬裏外的星球,以為必有一番妙諦奇詮,可以啟發我們的心意。誰知說來說去,仍不過幾句老生常談。這幾句老生常談,我們哪一本書裏沒有讀過,哪一天報紙上不見過,哪一位先生長者訓話不聽過,用得你這老東西費這許多唾沫來說。哈哈,娃兒,你認錯了指路碑,上了老頭兒的當了。我所能指示你的也隻這樣一個平凡境界。可是世界上哪件事不平凡,譬如你每日三餐還不是平凡極了,為什麼這刻板文章你總不能不寫?老頭兒到銀河會見了牛郎織女,上天空拜謁了北鬥星君,回來所能帶給你們的,也隻不過這幾句老生常談而已。
半日冗長的談話,你回去想也要寫得頭昏腕酸,我早申明了老頭兒的嚕蘇,誰教你來招惹他自討這番苦吃。哈哈。
(選自《屠龍集》,194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