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無論什麼知心朋友,各有家庭,各有境遇,未必能同你整天相守。所以朋友以外還是有個老伴。老伴的資格應當是老兄弟或老姊妹,頂好是老夫婦。本來夫婦結合的意義,青年時代是戀人,中年時代是家庭合作者,老來就變成互慰寂寥的老伴兒了。
青年眼睛裏的老年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你說這話你也承認的。但你想知道老年人眼睛裏的青年究竟像個什麼。哈,哈,朋友,不恭敬得很,老人看青年,個個都是孩子,都是所謂“娃兒”們。自己家裏子侄不必論,學校的學生,社會上一切年輕人,看起來也都是娃兒。其實這些娃兒並不老實。讓我講個小小故事你聽。記得我從前有個朋友的女兒,我眼見她出世,眼見她長大,一向將她當做一個純潔天真,毫不知世事的安琪兒。同她說話時,總像同小兒說話似的不知不覺把聲音放柔軟了,她在我麵前也純乎一團孜孜孩氣。一天,我在她家客廳裏翻閱報紙,等候她父母的歸來。正看到一篇政敵爭論的文字,忽聽得隔壁這位十二齡的小天使和一位比她還少一歲的朋友談天。原來她們在攻擊她們的教師呢。一大串無恥啦,卑鄙啦,連珠般從兩人口角滾出來。腔調那麼自然,字眼又運用得那麼辛辣,正不知我耳朵聽的同剛才報紙上讀的有什麼分別。聽了以後,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孩子們離開大人,就變成大人了。現在那些十八九或二十二三歲的大學生在你麵前說話,無論男女都溫柔靦腆,未語臉先紅地羞怯可憐,教你渾疑他們是隻才出殼的雛兒,但誰知他或她不已是一個丈夫,一個妻子,或兩三個孩子的雙親呢?誰知他或她從前不會在學校當過幾年的教師,或在社會服過多年的務呢?他們恭恭敬敬,低聲下氣地尊你為某先生,某老師時,轉過背來在他們同夥裏,也許要以老成的風度,尖刻的口吻,喊著你的姓名,或提著你的綽號,批評你教授法的優劣,學術的淺深呢。
學生最愛替教師取綽號,這玩意我從前在學校時也幹過。所取的綽號有極切合的,有不大切合的,有善意的,有惡意的。每人總有一種可笑之點。綽號就恰恰一把捉住這可笑之點而加以放大,教大家聽了發笑。一人倡之,百人和之,頃刻傳遍全校。雖不致“死作墓銘”,而的確“生為別號”。學生一批批畢業走了,你的綽號卻不隨之而走,除非你離開這學校,它才消滅。這段話本是節外生枝,不過因談及綽號二字而連帶及之雲爾。
啊,我們不能盡說逗笑的閑話,也該討論點正經問題才是。憑我過去經驗,要想有所成就,就要惜陰,現代打仗術語是爭取時間。“尺璧非寶,寸陰是競”,老頭兒不怕人笑,要搬出小時三家村塾讀的兩句千字文,當作青年貴重的贈品。西洋哲學家曾說:必須自己活得長,才能知道生命的短。青年正在生命道路上走著,所以覺得前路漫漫,其長無限。老人卻算已爬上生命的頂峰,鳥瞰全局,知道它短長的究竟。孩童頂歡喜過年,從年事逐漸緊張的臘月初盼到除夕,也感覺有一段很長的時間。長大後便覺得一年過得很快,一本日曆掛上壁,隨手撕撕,一年便了。老人則更快而又快了。時間在孩童是蝸牛,在中年是奔馬,在老人則是風輪,是火車。你別羨慕以八千歲為春秋的大椿國人的長壽,在他們感覺裏,那麼悠久的光陰也許隻是電火的一閃,同蟪蛄朝菌差不多少呢。譬如十年的光陰罷,青年看來似乎甚長,老人則覺其甚短,一霎眼就有幾個十年過去了。
但是,在短促的人生裏,十年的光陰,也真不能說短。我要替那位哲學家的話再補上一句:必須自己活得長,才能覺察生命的長。無意在道旁插根柳枝,經過十年,居然成了一棵綠葉婆娑,可為蔭庇的大樹。建造一座屋,經過十年,地板退漆,牆壁緣滿薜荔,儼有古屋意味。雕鐫一方玉石圖章,經過十年,棱角消磨,文字也有些漫滅,你還不常用呢。十年前攝了一幀相片,同鏡中現在的自己一比,可憐竟判若兩人。十年前存進銀行一千元,現在會變成二千;一萬就變成二萬。你掙這個一萬元,不知曾受多少苦辛,滴多少血汗,而那個一萬元呢,是光陰先生於你不知不覺之間,暗中替你搬運來的。十年裏你接過多少親友結婚的喜帖,湯餅會的訂約,死亡的訃告。十年裏你看過多少社會情況的變遷,政局波瀾的起伏,世界風雲的變幻。你研究一門學問,經過十年,應該可以大成了,發明一件事物,經過十年,也該有個端緒了,辦一項事業,經過十年,其成績定已可觀,就說建立國家罷,那當然不是短時間內所能奏功的,但經過兩個“五年計劃”,至少也築下一個堅固基礎了。我們知道十年是如何的短,就該好好把握它。知道十年是如何的長,就該好好利用它。朋友,珍重你們那如花的最有生發的十年,善用你那無價的一去不複返的十年,別醉生夢死混過,弄得將來老大徒悲啊。
西洋人說老人是一部曆史,又說老人是一部哲學,所以你想同我研究點人生問題。喔,人生問題,提起這題目先就嚇人。這是個最神秘的謎,無論什麼聰明人也不能完全了解。況且上壽不過百年,以這樣短的生命而想在司芬克斯麵前交卷,不被它一爪子打下山崖,跌個稀爛才怪。但我們可以想個經濟辦法,以三四十年的經曆做基礎,再飽讀中外曆史,再加上一點子浮薄的天文知識。當我們腦子裏有了四五千年的曆史知識,我們的生命就無形延長了四五千年。知道北鬥星離開我們多遠,知道銀河裏那些恒河沙數的太陽係的光線,到達地球需要幾個光年,我們對於“時間”的觀念便又不同了。正因老人的眼光看得遠一點,所以老人對於曆史的興廢,國家的盛衰,不大動心,也不易悲觀。失敗的不見得永久失敗,興隆的也不見得永久興隆,生於憂患者死於安樂,先號咷者後必笑。在最艱難最痛苦的時代,我們隻要拿出勇氣來同惡勢力奮鬥,最後的勝利總要歸於你的。一失望就失望頹廢,那麼就沒有辦法了。
喔,我們又把話說得離開範圍了。快收回來。我不妨同你談談知人論世,這也是人生問題重要節目,不可不知的。要論世先須知人,青年時代對人的看法很單純,中年便不同,老年更不同。孩子捧著萬花筒,看見裏麵一幕一幕色彩的變換,每驚喜得亂叫亂跳。老人早明白那不過幾片玻璃作怪,並不稀罕。但你雖明白了它變化的原則,當你將筒子湊近眼眶,也不能不承認那顏色的悅目,圖案錯綜得有趣。老人坐著沒事,靜靜翻閱人生這部奇書,對於這幾頁總不肯輕輕放過,因為它委實教人欣賞,夠人玩味呀。
明白青年人容易,年輕女郎漂亮是她生命,年輕男人,戀愛是他迫切的要求。好像花到春天一定要開,貓兒到了春天,一定要在屋頂亂叫。啊,男青年戀愛之外,還愛談革命,不是馬克思,便是牛克思,準沒有錯兒。明白知識低陋的人容易:農夫最大的願望是秋天的豐收,人力車夫最大的願望是多碰見幾個主顧,多收入幾角錢,晚上好讓他多喝幾杯燒酒。明白特殊的人也容易,你頂好莫向守錢虜要求布施,莫勸妒婦允許丈夫交女朋友,莫勸土豪劣紳不再魚肉鄉民,莫想日本軍閥,自動地放下他們的屠刀。但世界上也有許多你認為極聰明的,極睿智的,有高深學問的,有豐富人生經驗的,他的行事偏會出人意料之外,教你看不透,摸不準。比方一個學者寫起國際論文來,天下大勢,了如指掌,而處理身邊小事,卻又往往糊塗可笑。又有人辛苦多年,建設一番事業,卻因後來知人不明,就此一座莊嚴的七寶樓台,跌成了滿地碎屑。也有人精明強幹,而偏好阿諛,他正在進行的事業,就不能發展,已成功的事業,也因此失敗了。也有英雄,叱吒風雲,鞭笞宇內,奴役了億兆人民,破滅了許多國家,誰知他自己卻甘隸妝台,聽溫柔的號令,結果身敗名裂,為天下後世笑罵。可憐世人就是這麼愚蠢,這麼短視,這麼矛盾。不怕你是個銅筋鐵骨的英雄,足跟總還留下一寸致命的弱點。這樣看來,曆史所告訴我們的話都是真的,西洋十六世紀的劇作家以“性格”為造成悲劇的原因,也是不錯的。所以唯物史家,以經濟環境決定人的一切,我認為理論不完全。世上還有許多稟賦之偏的人哩:有的生來自私自利,隻愛占別人的便宜。有的生來狼心狗肺,利之所在,至親骨肉都下得絕手。有的生來一肚皮的機械,連同床共枕的人也猜不透他的為人究竟。有的生來氣量褊狹,多疑善妒,苦了他人,又苦了自己。還有古怪的,偏執的,暴虐的,狠戾的,好權勢的,偽善的,說也說不完,舉例也舉不得這麼多。總而言之,這種人你在人生旅途上隨時可以遇見。我們同一個人相處,應該明白他的痼癖之所在,他的弱點是什麼,或對症下藥,設法治療他,或設法避免與他正麵衝突,更要預防這種人在與你共同事業上必然發生的惡影響,這才勉強說得上知人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