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權勢欲領袖欲之發達,即在家庭也有所表現。在家庭,他是丈夫,是父親,是一家之主。許多男子都以家室之累為苦,聽說從前還有人將家庭畫成一部滿裝老小和家具的大車,而將自己畫作一個汗流氣喘拚命向前拉曳的苦力。這當然不錯,當家的人誰不是活受罪,但是,你應該知道做家主也有做家主的威嚴。奴仆服從你,兒女尊敬你,太太即說是如何的摩登女性,既靠你的養活,也不得不委曲自己一點而將就你。若是個舊式太太,那更會將你當作神明供奉。你在外邊受了什麼刺激,或在辦公所受了上司的指斥,憋著一肚皮氣回家,不妨向太太發泄發泄,她除了委曲得哭泣一場之外,是決不敢向你提出離婚的。假如生了一點小病痛,更可以向太太撒撒嬌,你可以安然躺在床上,要她替你按摩,要她奉茶奉水,你平日不常吃到的好菜,也不由她不親下廚房替你燒。撒嬌也是人生快樂之一,一個人若無處撒嬌,那才是人生大不幸哪!
女人結婚之後,一心對著丈夫,若有了孩子,她的戀愛就立刻換了方向。尼采說:“女人種種都是謎,說來說去,隻有一個解答,叫做生小孩。”其實這不是女人的謎,是造物主的謎,假如世間沒有母愛,嘻,你這位瘋狂哲學家,也能在這裏搖唇弄筆發表你輕視女性的理論麼?女人對孩子,不但是愛,竟是崇拜,孩子是她的神。不但在養育,也竟在玩弄,孩子是她的消遣品。她愛撫他,引逗他,搖撼他,吻抱他,一縷芳心,時刻縈繞在孩子身上。就在這樣迷醉甜蜜的心情中,才能將孩子一個個從搖籃尿布之中養大。養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事業,就這樣將芳年玉貌,消磨淨盡,而忽忽到了她認為可厭的中年。
青年生活於將來,老年生活於過去,中年則生活於現在。所以中年又大都是實際主義者。人在青年,誰沒有一片雄心大誌,誰沒有一番宏濟蒼生的抱負,誰沒有種種荒唐瑰麗的夢想。青年談戀愛,就要歌哭纏綿,誓生盟死,男以維特為豪,女以綠蒂自命;談探險,就恨不得乘火箭飛入月宮,或到其他星球裏去尋覓殖民地;話革命,又想赴湯蹈火與惡勢力拚命,披荊斬棘,從赤土上建起他們理想的王國。中年人可不像這麼羅曼蒂克,也沒有這股子傻勁。在他看來,美的夢想,不如享受一頓精饌之實在;理想的王國,不如一座安適家園之合乎他的要求;整頓乾坤,安民濟世,自有周公孔聖人在那裏忙,用不著我去插手。帶領著妻兒,安穩住在自己手創的小天地裏,或從事名山勝業,以博身後之虛聲,或絲竹陶情,以寫中年之懷抱,或著意安排一個向平事了,五嶽畢遊以後的娛老之場。管他世外風雲變幻,潮流撞擊,我在我的小天地裏還一樣優哉遊哉,聊以卒歲。你笑我太頹唐,罵我太庸俗,批評我太自私,我都承認,算了,你不必再尋著我纏了。
不過我以上所說的話,並不認為每個中年人都如此,僅說我所見一部分中年人呈有這種現象而已。希望中年人讀了拙文,不至於對我提起訴訟,以為我在毀壞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譽。其實中年才是人生的成熟期,談學問則已有相當成就,談經驗則也已相當豐富,叫他去辦一項事業,自然能夠措置有方,精神灌注,把它辦得井井有條。少年是學習時期,壯年是練習時期,中年才是實地應用時期,所以我們求人才必求之於中年。
少年讀古人書,於書中所說的一切,不是盲目地信從,就是武斷地抹煞。中年人讀書比較廣博,自能參伍折衷,求出一個比較適當的標準。他不輕信古人,也不瞎詆古人。他決不把嬰兒和浴盆的殘水都潑出。他對於舊殿堂的莊嚴宏麗,能給予適當的讚美和欣賞,若事實上這座殿堂非除去不可時,他寧可一磚一石,一棟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來,留作將來新建築之用,決不鹵鹵莽莽地放一把火燒得寸草不留,後來又有無材可用之歎。少年時讀古人書,總感覺時代已過與現代不發生交涉,所以恨不得將所有線裝書一齊拋入毛廁;甚至西洋文藝宗哲之書,也要替它定出主義時代的所屬,如其不屬他們所信仰的主義和他們所視為神聖的時代,雖莎士比亞、拉辛、貝多芬、羅丹等偉大天才心血的結晶,也恨不得以“過時”、“無用”兩句話輕輕抹煞。中年人則知道這種幼稚狂暴的舉動未免太無意識,對於文化遺產的接受也是太不經濟,況且古人書裏說的話就是古人的人生經驗,少年人還沒有到獲得那種經驗的年齡,所以讀古人書總感覺隔膜,到了中年了解世事漸多,回頭來讀古人書又是一番境界,他對於聖賢的教訓,前哲的遺謨,天才血汗的成績,不像少年人那麼狂妄地鄙棄,反而能夠很虛心地加以承認。
青年最富於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則腦筋裏自然築起一千丈銅牆鐵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著時代潮流跑。但據此就判定中年“頑固”的罪名,他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較深,人生經驗豐富,斷判力自然比較強。對於一種新學說新主義,總要以批評的態度,將其中利弊,實施以後影響的好壞仔細研究一番。真個合乎需要,他采用它也許比青年更來得堅決。他又明白一個製度的改良,一個理想的實現,不一定需要破壞和流血,難道沒有比較溫和的途徑可以遵循?假如青年多讀些曆史,認識曆來那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那些無謂犧牲之悲慘,那些毫無補償的損失之重大,也許他們的態度要穩健些了。何況時髦的東西,不見得真個是美,真個合用,年輕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見別人的長袖,幾乎要視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後又流行長袖,她們又要視短袖為異端了。幸而世界是青年與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會變成中老年,否則世界三天就要變換一個新花樣,能叫人生活得下去麼?還是謝謝吧。
踏進秋天園林,隻見枝頭累累,都是鮮紅,深紫,或黃金色的果實,在秋陽裏閃著異樣的光。豐碩,圓滿,清芬撲鼻,蜜汁欲流,讓你盡情去采擷。但你說想欣賞那榮華絢爛的花時,哎,那就可惜你來晚了一步,那隻是春天的事啊!
(選自《屠龍集》,194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