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某君如此,大多數中年用功的人都有這經驗。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照法國俗話,又像是“檀內德的桶”(Le tonneau de Danaides),這頭塞進,那頭立刻脫出。聽說托爾斯泰以八十高齡還能從頭學習希臘文。而哈理孫女士七十多歲時也開始學習一種新文字。那是天才的頭腦,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過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學問的雄心,記憶力仍然強的,當然一樣可以學習。
所以,青年人稟很高的天資,又處優良的環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讀書;或者將難得光陰,虛耗在兒戲的戀愛和無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過,非常的可惜。
學問既積蓄在記憶的倉庫裏,而中年人的記憶力又如此之壞,那麼你們究竟有些什麼呢?噓,朋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輕輕地,莫讓別人聽見。我們是空洞的。打開我們的腦殼一看,雖非四壁蕭然,一無所有,卻也寒傖得可以。我們的學問在哪裏?在書卷裏,在筆記簿裏,在卡片裏,在社會裏,在大自然裏。幸而有一條繩索,一頭連結我們的腦筋,一頭連結在這些上,隻須一牽動,那些埋伏著的兵,便聽了暗號似的,從四麵八方蜂擁出來,排成隊伍,聽我自由調遣。這條繩索,叫做“思想的係統”,是我們中年人修煉多年而成功的法寶。我們可以向青年驕傲的,也許僅僅是這件東西吧。設若不幸,來了一把火,將我們精神的壁壘燒個精光,那我們就立刻窘態畢露了。但是,虧得那件法寶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掙一份家當還不難,所以中年人雖甚空虛,自己又覺得很富裕。
上文說中年喜怒哀樂都不易激動,不過這是神經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情感實比青年深沉,而波瀾則更為闊大。他不容易動情,真動時連自己也怕。所謂“中年傷於哀樂”,所謂“中年不樂”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傷心事,便會號啕涕泣,中年的眼淚則比金子還貴。然而青年死了父母和愛人,當時雖痛不欲生,過了幾時,也就慢慢忘記了。中年於骨肉之生離死別,表麵雖似無所感動,而那深刻的悲哀,會齧蝕你的心靈,鐫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創口,隻有時間那一味藥可以治療,然而中年人的心傷也許到死還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頹廢的。到了這樣年齡,什麼都經曆過了,什麼都味嚐過了,什麼都看穿看透了。現實呢,滿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的真義,雖不容易了解,中年人卻偏要認為已經了解,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大半。世界是苦海,人是生來受罪的,黃連樹下彈琴,毒蛇猛獸窺伺著的井邊,啜取岩蜜,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謂人生真義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變他的習慣,細微如抽煙喝茶,明知其有害身體,也克製不了。勉強改了,不久又犯,也許不是不能改,是懶得改,它是一種享受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華已謝,紅顏不再,更加著意裝飾。為什麼青年女郎服裝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歡喜濃妝豔抹呢?文人學士則有文人學士的享樂,“天上一輪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實珍惜之不盡也”。張岱《陶庵夢憶》,就充滿了這種“中年情調”。無怪在這火辣辣戰鬥時代裏,有人要罵他為“有閑”。
人生至樂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卻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於世故的深沉,人情的曆練,相對之際,誰也不能披肝露膽,掏出性靈深處那片真純。少年好友相處,互相爾汝,形跡雙忘,吵架時好像其仇不共戴天,轉眼又破涕為歡,言歸於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誼上發生意見,那痕跡便終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對朋友總客客氣氣地有許多禮貌。有人將上流社會的社交,比做箭豬的團聚:箭豬在冬夜離開太遠苦寒,擠得太緊又刺痛,所以它們總設法永遠保持相當的距離。上流人社交的客氣禮貌,便是這距離的代表。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澈,有了中年交友經驗的人,想來是不會否認的。不過中年人有時候也可以交到極知心的朋友,這時候將嬉笑浪謔的無聊,化作有益學問的切磋,酒肉征逐的浪費,變成嚴肅事業的互助。一位學問見識都比你高的朋友,不但能促進你學業上的進步,更能給你以人格上莫大的潛移默化。開頭時,你倆的意見,一個站在南極的冰峰,一個據於北極的雪嶺,後來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你們辯論時也許還免不了幾場激烈的爭執,然而到後來,還不是九九歸元,折衷於同一的論點。每當久別相逢之際,夜雨西窗,烹茶翦燭,舉凡讀書的樂趣,藝術的欣賞,變幻無端的世途經曆,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談,互相勘查,互相印證,結果往往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其趣味之雋永深厚,決不是少年時代那些浮薄的友誼可比的。
除了獨身主義者,人到中年,誰不有個家庭的組織。不過這時候夫婦間的輕憐密愛,調情打趣都完了,小小離別,萬語千言的情書也完了,鼻涕眼淚也完了,閨闥之中,現在已變得非常平靜,聽不見吵鬧之聲,也聽不見天真孩氣的嬉笑。新婚時的熱戀,好比那春江洶湧的怒潮,於今隻是一潭微瀾不生,瑩晶照眼的秋水。夫婦成了名義上的,隻合力維持著一個家庭罷了。男子將感情意誌,都集中於學問和事業上。假如他命運亨通,一帆風順的話,做官是已做到部長次長;教書,則出洋鍍金以後,也可以做到大學教授;假如他是個作家,則災梨禍棗的文章,至少已印行過三冊五冊;在商界非銀行總理,則必大店的老板。地位若次了一等或二等呢,那他必定設法向上爬。在山腳望著山頂,也許有懶得上去的時候,既然到半山或離山頂不遠之處,誰也不肯放棄這份“登峰造極”的光榮和陶醉不是?聽說男子到了中年,青年時代強盛的愛欲就變為權勢欲和領袖欲,總想大權獨攬,出人頭地,所以傾軋、排擠、嫉妒、水火,種種手段,在中年社會裏玩得特別多。啊,男子天生個個都是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