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青春(3 / 3)

不過煉丹時既需要仙傳的真訣,極大的資本,長久的時間,吃下去又有未做神仙先做鬼的危險,有些人也就不敢嚐試。況且成仙有捷徑也有慢法,拜鬥踏罡,修真養性慢慢地熬去,功行圓滿之日,也一樣飛升。但這種修煉需時數十年至百餘年不等,到體力天然衰老時,可不又惹起困難度?於是聰明的中國人又有什麼“奪舍法”。學仙人在這時候,推算得什麼地方有新死的青年,便將自己的靈魂鑽入其屍體,於是鍾漏垂歇的衰翁,立刻便可以變成一個血氣充盈的小夥子,這方法既簡捷又不傷廉,因為他並沒有傷害屍主之生命。

少時體弱多病,在淒風冷雨中度過了我的芳春,現在又感受早衰之苦。所以有時遇見一個玉雪玲瓏的女孩,我便不免於中一動。我想假如我懂得奪舍法據這可愛身體而有之,我將怎樣利用她青年的精力而讀書,而研究,而學習我以前未學現在想學而已嫌其晚的一切。便是娛樂,我也一定比她更會享受。這念頭有點不良,我自己也明白,可是我既沒有獲得道家奪舍法之秘傳,也不過是騙騙自己的空想而已。

中年人或老年人見了青年,覺得不勝其健羨之至,而青年卻似乎不能充分地了解青春之樂。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誰說不是一條真理?好像我們稱孩子的時代為黃金,其實孩子果真知道自己快樂麼?他們不自知其樂,而我們強名之為樂,我總覺得這是不該的。

再者青年總是糊塗的,無經驗的。以讀書研究而論,他們往往不知門徑與方法,浪費精神氣力而所得無多。又血氣正盛,嗜欲的拘牽,情欲的纏糾,衝動的驅策,野心的引誘,使他們陷於空想、狂熱、苦惱、追求以及一切煩悶之中,如蒼蠅之落於蛛網,愈掙紮則縛束愈緊。其甚者從此趨於墮落之途,及其覺悟則已老大徒悲了。若能以中年人的明智,老年人的淡泊,控製青年的精力,使它向正當的道路上發展,則青年的前途,豈不更遠大,而其成功豈不更快呢?

仿佛記得英國某詩人有再來一次的歌,中年老年之希望恢複青春,也無非是這“再來一次”的意識之刺激罷了。祖與父之熱心教育其子孫,何嚐不是因為覺得自己老了,無能為力了,所以想利用青年的可塑性,將他們摶成一尊比自己更完全優美的活像。當他們教育青年學習時,憑自己過去的經驗,授與青年以比較簡捷的方法,將自己辛苦探索出來的路線,指導青年,免得他們再迂回曲折地亂撞。他們未曾實現的希望,要在後一代人身上實現,他們沒有滿足的野心,要叫後一代人來替他們滿足。他們的夢,他們的願望,他們奢侈的貪求,本來都已成了空花的,現在卻想在後代人頭上收獲其甘芳豐碩的果。因此,當他們勤勤懇懇地教導子孫時,與其說是由於慈愛,勿寧說出於自私,與其說是在替子孫打算,勿寧說是自己慰安。這是另一種“奪舍法”,他們的生命是由此而延續,而生命的意義是靠此而完成的。

據說法朗士嚐恨上帝或造物的神造人的方法太笨:把青春位置於生命過程的最前一段,人生最寶貴的愛情,磨折於生活重擔之下。他說假如他有造人之權的話,他要選取蟲類如蝴蝶之屬做榜樣。要他先在幼蟲時期就做完各種可厭惡的營養工作,到了最後一期,男人女人長出閃光翅膀,在露水和欲望中活了一會兒,就相抱相吻地死去。讀了這一串詩意的詞句,誰不為之悠然神往呢?不止戀愛而已,想到可貴青春度於糊塗昏亂之中之可惜,對於法朗士的建議,我也要竭誠擁護的了。

不過宗教家也有這麼類似的說法,像基督教就說凡是熱心愛神奉侍神的人,受苦一生,到了最後的一刹那,靈魂便像蛾之自蛹中蛻出,脫離了笨重軀殼,栩栩然飛向虛空,渾身發大光明,出入水火,貫穿金石,大千世界無不遊行自在。又獲得一切智慧,一切滿足,而且最要緊的是從此再不會死。這比起法朗士先生所說的一小時蝴蝶的生命不遠勝麼?有了這種信仰的人,對於人世易於萎謝的青春,正不必用其歆羨吧?

(選自《屠龍集》,194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