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旁要有二畝空曠之地,一半蒔花,一半種菜,養幾隻雞生蛋,一隻可愛的小貓,晚上趕老鼠,白晝給我做伴。書,從前夢想的是萬卷琳琅,抗戰以後,物力維艱,合用的書有一二千卷也夠了。要參考時不妨多跑幾趟圖書館,所以圖書館距離要近,頂好就在隔壁。外文書也要一些。去舊書鋪訪求,當然比買新的便宜,又可替國家節省外彙,豈非一舉兩得。圖書館或舊書鋪弄不到的書,可以向藏書最多的朋友去借。我別的品行不敢自信,借書信用之好,在朋友間是一向聞名的,想朋友們決不至於拿“借書一瓻”的話來推托吧。書有了,於是花前燈下,一卷陶然,或於紙窗竹榻之間,抒紙伸筆,寫我心裏一些想說的話。寫完之後,拋向字簍可以,送給報紙雜誌發表也可以。有時用真姓名與讀者相見,有時捏造個筆名用也可以。再重複一句,我寫的文字無論如何不好,總是我真正心裏想說的話。我決不為追逐時代潮流,迎合世人口味,而歪曲了我創作的良心。我有我的主見,我有我的驕傲。
隻有做皇帝的人才能說富有四海,臣屬萬民的話。但我們若肯用點腦筋,將自然給予我們的恩惠,仔細想想,每個人都有這一項資格的。飛走之物的家,建築時隻有兩口兒的勞力,所以大都因陋就簡。據說喜鵲的窩做得最精巧,所以常惹斑鳩眼紅,但你若將鵲巢研究一下,咳,可憐,大門是向天開的,育兒時遇見風雨,母鳥隻好拱起背脊硬抵,請問人類的母親受得這苦不?就說那硬尾巴,毛光如漆的小建築師吧。它能采木,能運石,可算最伶俐了,但我敢同你打賭,請你進它屋子去住,你一定不肯。人呢,就不然了。譬如我現在客中所住的一間書齋,雖說不上精致,但建築時先有人製圖,而後有木匠泥水匠來構造。木材是從雅安一帶森林砍下,該鋸成板的鋸成板,該削成條子的削成條子,紮成木排,順青衣江而下淌,達到嘉定城外。一堆堆,一堆堆積著。要用時,由江邊一些專靠運木為生的貧民扛來,再由木匠搭配來用。木匠的斧子,鋸子,刨子,釘子,原料是由本城附近某礦山出產的,又用某礦山的煤來鍛煉的,開礦的,挖煤的,運鐵煤的,燒爐的,打鐵的,你計算計算看,該有多少人?全房的油漆,壁上糊的紙,窗上的玻璃和簾幕,製造和販賣的,又該有多少人?我桌上有一架德國製造的小鬧鍾,一管美國製造的派克自來水筆,一瓶喀萊爾墨水,幾本巴黎某書店出版的小說,一把俄國來的裁紙刀。在抗戰前,除那管筆花了我二十元代價之外,其餘都不值什麼。但你也別看輕這幾件小東西,它們渡過驚波萬重的印度洋和太平洋,穿過數千裏雪地冰天的西比利亞,一路上不知換了多少輪船,火車,木船,薄笨車,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方能聚首於我的書齋,變成與我朝夕盤桓的雅侶。
飛走之物無冬無夏,隻是一身羽毛。孔雀錦雞文采最絢爛,但這一套美麗衣服若穿煩膩了,想同白鷺或烏鴉換一身素雅的穿,換換口味,竟不可能。我們則夏紗,秋夾,冬棉皮,還有羊毛織的外套。要什麼樣式就什麼樣式,要什麼顏色就什麼顏色。談及吃的,則虎豹之類吃了肉便不能吃草,牛馬之類吃了草又不能吃肉。蚊子除叮人無別法生活,被人一巴掌拍殺,也決無埋怨。蒼蠅口福比較好,什麼吃的東西都要爬爬嘬嘬,但蒼蠅也最受憎惡,人類就曾想出許多法子消滅它。人則對於動植物,甚至礦物都吃,而有錢人則天天可以吃葷。有些好奇的有錢人則從人參,白木耳,猩猩的唇,黑熊的掌,駱駝的峰,麋鹿的尾,猴子的腦,燕兒的窩,吃到兼隸動植物二界的冬蟲夏草。人是從平地上的吃到山中的,水底的;從甜的吃到苦的,香的吃到臭的。猥瑣如蟲豸總可饒了吧?也不饒,許多蟲類被人指定了當做食料,連毒蛇都弄下了鍋作為美味。這才真的是“玉食萬方”哩。
可見上帝雖將亞當夏娃趕出地上樂園,待遇他們的子孫,其實不壞。我們還要動不動怨天咒地,其實不該。譬如做父母的辛辛苦苦,養育兒女,什麼東西都弄來給他享受,還嫌好道歹,豈不教父母寒心,回頭他老人家真惱了,你可要當心才好。——有人說人不但是上帝的愛子,同時是萬物的靈長,自然界的主人,我想無論是誰,對於這話是不能否認的。
你雖則是絲毫沒有做統治者的思想,但是在家裏,你的統治意識卻非常明顯。這小小區域便是你的封邑,你的國家。你可以自由支配,自由管理。你有你的百官,你有你的人民,你有你的府庫。你添造一間屋,好似建立一個藩邦;開辟一畦草萊,好似展拓幾千裏的疆土;築一道牆,又算增加一重城堡;種一棵將來足為蔭庇的樹,等於造就無數人才;栽一株色香俱美的花,等於提倡文學藝術。家裏幾桌床榻的位置,日久不變,每易使人厭倦,你可以同你的謀臣——你的先生或太太——商議,重新布置一番。布置妥帖之後,在室中負手徐行,躊躇滿誌,也有政治上除舊布新的快感。或把筆床茗碗的地位略為移動,瓦瓶裏插上一枝鮮花,牆壁間新掛一幅小畫,等於改革行政,調動人員,也可以叫人耳目一新,精神煥發。怪不得古人有“山中南麵”之說,人在家裏原就不啻九五之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