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家(1 / 3)

輯二·人生 家

家的觀念也許是從人類天性帶來的。你看鳥有巢,獸有穴,蜜蜂有窠,螞蟻有地底的城堡。而水狸還會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捍堤起壩的功夫,經營它的住所哩。小兒在外邊玩了小半天,便嚷著要家去。從前在外麵做大官的,上了年紀,便要告老回鄉,哪怕外麵有巴黎的繁華,紐約的富麗,也牽絆他不住,這叫做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楚霸王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道士以他企圖達到的境界為仙鄉,為白雲鄉。西洋宗教家也叫天國為天鄉。家鄉二字本有連帶的意義,鄉土不就是家的觀念的擴大嗎?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裏說過:鳥兒到了春天便有築巢的衝動,人到中年也便有建立家庭的衝動。這話說明了一種實在情況。我們仔細觀察那些巢居的鳥類,平常的日子隻在樹枝上棲身,或者隨便在哪裏混過一夜。到了快孵卵了,才著忙於築巢,燕子便是一個例。人結婚之後,有了兒女,家的觀念才開始明朗化起來,堅強化起來。少年時便顧慮家的問題,呸,準是個沒出息的種子!

我想起過去的自己了。——當文章寫到轉不過彎時,或話說到沒有得說時,便請出自己來解圍,這是從吳經熊博士學來的方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少時多讀了幾種中世紀式的傳奇,便養成了一種羅曼蒂克的氣質。美是我的生命,優美,壯美,崇高美,無一不愛。尋常在詩歌裏,小說裏,銀幕裏,發見了哀感頑豔,激昂慷慨的故事時,我決不吝惜我的眼淚。有時候,自覺周身血液運行加速,呼吸加急,神經纖維一根根緊張得像要繃斷。好像麵對著什麼奇跡,一種人格的變換,情感的升騰,使我忘失了自己,又神化了自己。我的生命像整個融化在故事英雄生命裏,本來渺小的變偉大了,本來齷齪的變崇高了。無形的鞭策,鼓舞我要求向上,想給自己造成一個美的人格,雖然我的力量是那麼薄弱。

那時候我永遠沒想到家是什麼,一個人要家有什麼用。因為自己是學教育出身的,曾想將自己造成一個教育家,並非想領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私人樂趣,其實是想為國儲才。初級師範卒業後,當了一年多小學教師,盲目的熱心,不知摧殘了幾個兒童嫩弱的腦筋。過度的勤勞,又在自己身體裏留下不少病痛的種子。現在回想,真是一場可愛而又可笑的夢。在某些日子裏,我又曾發了一陣瘋,想離開家庭,獨自跑向東三省墾荒去。賺了錢好救濟千萬窮苦的同胞。不管自己學過農業沒有,也不管自己是否具有開創事業的魄力與幹才,每日黃昏望著故鄉西山尖的夕陽默默出神,盤算怎樣進行的計劃。那熱烈的心情,痛苦的滋味,現在回想,啊,又是一場可愛而可笑的夢。

於今這一類的夢想,好像盈盈含笑的朝顏花,被現實的陽光一灼,便立刻萎成一絞兒枯焦的淡藍了。教育家不是我的份,實業家不是我的份,命定隻配做個弄弄筆頭的文人。於今連筆也想放下,隻想有一個足稱為自己主有物的住所,每天早起給我一盞清茶,幾片塗著牛油的麵包,晚上有個溫暖的被窩,容我伸直身子睡覺,便其樂融融,南麵王不易也。

家,我並不是沒有。安徽太平縣鄉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風景,分得相離不遠的黃山的雄奇秀麗。隱居最為相宜。但自從我的姓氏上冠上了另一個字以後,它便沒有了我的份。南昌也有一座幾房同居的老屋,我不打算去住。蘇州有一座小屋倒算得是我們自己的。但建築設計出於一個笨拙工程師之手。本來是學造船出身的,卻偏要自作聰明來造屋,屋子造成了一隻輪船,住在裏麵有說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歡喜。於今這三座屋子,有兩座是落在淪陷區裏,消息阻隔,也不知變成怎樣了。就說幸而瓦全,恐怕已經喂了白蟻。這些戴著人頭的白蟻是最好揀那無主的屋子來蛀。先蛀窗欞門扇,再蛀頂上的瓦,牆壁的磚,再蛀承塵和地板。等你回來,屋子隻剩下一個空殼。甚至全部都蛀完,隻留給你一片白地。所以我們的家的命運,早已成了未知數,將來戰事結束,重回故鄉,想必非另起爐灶不可了。

記得少壯時性格善於變動,不喜住在固定的地方。當遊覽名山勝水,發見一段絕佳風景時,我定要叫著說:喔,我們若能在這裏造座屋子住多好!於是康,即上述的笨拙工程師,就冷冷地訕嘲我:“我看你不必住房子,頂好學蒙古人住一種什麼氈廬或牛皮帳。他們逐水草而遷徙,你呢,就逐好風景而遷徙。”對呀,屋子能搬場是很合理的思想,未來世界的屋子一定都是像人般長了腳能走的。忘記哪位古人有這麼一句好詩,也許是吾家髯公吧,“湖山好處便為家”,其中意境多可愛。行腳僧煙蓑雨笠,到處棲遲,我常說他們生活富有詩意,就是為了這個。

由髯公聯想到他的老表程垓。他的書舟詞,有使我欣賞不已的《滿江紅》一首雲:

葺屋為舟,身便是煙波釣客。況人間原似浮家泛宅,秋晚雨聲蓬背穩,夜深月影窗欞白。滿船詩酒滿船書,隨意索。

也不怕雲濤隔,也不怕風帆側,但獨醒還睡,自歌還歇。臥後從教鰍鱔舞,醉來一任乾坤窄。恐有時撐向大江頭,占風色。

這詞中的舟並非真舟,不過想像他所居之屋為舟,以遣煙波之興而已。我有時也想假如有造屋的錢,不如拿來造一隻船。三江五湖,隨意遨遊,豈不稱了我“湖山好處便為家”的心願。不過船太小了,像張誌和的舴艋,於我也不大方便,我的生活雖不十分複雜,也非一竿一蓑似的簡單,而且我那幾本書先就愁沒處安頓。太大了,惹人注目,先就沒膽量開到太湖。我們不能擘破三萬六千頃青琉璃,周覽七十二峰之勝,就失卻船的意義了。

以水為家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們還是在陸地上打主意吧。

像我們這類知識分子,每日都需要新的精神食糧,至少一份當天報紙非入目不可。所以家的所在地點離開文化中心不可太遠,但又不必定在城市之中,若能半城半郊,以城市而兼山林之樂,那就最好沒有了。為配合那時經濟情形起見,屋子建築工料,愈省愈好。牆壁不用磚而用土,屋頂用茅草也可以。但在地板上不可不多花幾文,因為它既防潮濕又可保持室中溫度,對衛生關係極為重大。地板離地高須二尺,裝置要堅固,不平或動搖,最為討厭。一個人整天在杌隉不安的環境裏度日,精神是最感痛苦的。屋子盡可以不油漆,而地板必抹以桐油。我們全部生命幾乎都消耗於書齋之中,所以這間屋是必須加意經營的。朝南要有一麵鑲玻璃大窗,冬受暖日,夏天打開,又可以招納涼風。東壁開一二小窗。西北兩壁的地位則留給書架。後麵一間套房,作為我的寢室,隻須容得下一榻二櫥之地。套房和書齋的隔斷處,要用活動的雕花門扇。糊以白紙,或淺藍鵝黃色的紙。雕花是中國建築的精華,圖樣多而美觀,我們故鄉平民家的窗欞門戶,多有用之者,工價並不貴。它有種種好處:光線柔和可愛,空氣流通,一間房裏有了炭火,另一間房可以分得暖氣。這種藝術我以為應當予以恢複。造屋子少不了一段遊廊,風雨時可以給你少許回旋之地,夏夜陳列藤椅竹榻,可與朋友煮茗清談;或與家人談狐說鬼,講講井市瑣聞,或有趣味的小故事,豆棚瓜架的味兒,是最值得人懷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