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家(3 / 3)

夠了,再說下去,人家一定要疑心我得了什麼帝王迷,想關起門來做皇帝。其實因為有一天和朋友袁蘭子女士談起家的問題,她說英國有一句俗語:“英國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具有絕對的主權,絕對的尊嚴性,覺得很有意思,就惹起我上麵那一大堆廢話罷了。

實際上,家的好處還是生活的自由和隨便。你在社會上與人周旋,必須衣冠整齊,舉止彬彬有禮,否則人家就要笑你是名士派。在家你口銜煙卷,悠然躺在廊下;或靸著一雙拖鞋,手拿一柄大芭蕉扇,園中來去;或短衣赤腳,披襟當風,都隨你的高興。聽說西洋男人在家庭裏想抽枝煙也要得太太的許可;上餐桌又須換衣服,打領結,否則太太就要批評他缺少禮貌,甚或有提出離婚的可能。啊,這種丈夫未免太難做吧。幸而我不是西洋的男人,否則受太太這樣拘束,我寧可獨身一世。

沒有家的人租別人房子住,時常會受房東的氣。房租說加多少就多少,你沒法抗議。他一下逐客之令,無論在什麼困難情形之下,你也不得不拖兒帶女一窩兒搬開。若和房東同住,共客廳,共廚房,共大門進出,你不是在住家,竟是住旅館。住旅館,不過幾天,住家卻要論年論月,這種喧鬧雜亂的痛苦,最忍耐的心靈,也要失去他的伸縮性。雖說人生如逆旅,但在短短數十年生命裏,不能有一日的自由,做人也未免太可憐,太不值得了。

人到中年,體氣漸衰,食量漸減,隻要力之所及,不免要講究一點口腹之奉。對於食譜,烹飪單一類的書,比少年時代的愛情小說還會惹起注意。我有旨蓄,可以禦冬:醃菜,酸齏,腐乳,芝麻醬,果子醬,無論哪個窮措大的家庭,也要準備一些。於是大壇小罐也成為構成家庭樂趣的成分,對之自然發生親切之感。這類壇罐之屬,旅館是沒地方讓你安置的,不是固定的家也無意於購備,於是家就在累累壇罐之中,顯出它的意味。人把感情注到壇罐上去,其庸俗寧複可耐,但“治生那免俗”,老杜不早替我們解嘲了嗎?

但一個人沒有家的時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時候,又感到家的累贅。我們現在不妨談談家的曆史。原始時代家庭設備很簡單,半開化時代又嫌其太複雜。孟子雖曾提倡分工合作之說,但中國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幾乎件件取諸宮中。一個家庭就等於一個社會。鄉間富人家裏有了牛棚,豕牢,雞塒,鵝棚不算,米豆黍麥的倉庫不算,還有磨房,舂間,酒漿坊,紡車,織布機,染坊,隻要有田有地有人,關起門來度日,一世不愁餓肚子,也不愁沒衣穿,現在摩登化的小家庭,雖刪除了這些瑣碎節目,但一日三餐也夠叫人麻煩。人類進化已有了幾千年,吃飯也有了幾千年,而這一套刻板文章總不想改動一下,不知是何緣故。假如有人將全地球所有家庭主婦每日所費於吃飯問題的時間,心思,勞力,做一個統計,定叫你吃一大驚。每天清早從床上滾下地,便到廚房引燃爐火,燒洗臉水,煮牛乳,烤麵包,或者煮粥,將早餐送下全家肚皮之後,提籃上街買菜。買了菜回家差不多十點鍾了,趕緊削蘿卜,剝大蒜,切肉,洗菜,淘米煮飯,一麵注意聽飯甑裏蒸氣的升騰,以便釜底抽薪,一麵望著鍋裏熱油的滾沸,以便倒下菜去炒。晚餐演奏的還是這樣一套序目。烹飪之餘,更須收拾房子,洗漿衣服,縫紉,補綴,編織毛織物。夜靜更深,還要強撐倦眼在昏燈下記錄一天用度的賬目。有了孩子,則女人的生活更加上兩三倍的忙碌,這裏我不必詳細描寫,反正有孩子的主婦聽了就會點頭會意的。有錢人家的主婦,雖不必井臼躬操,而家庭大,人口多,支配每天生活也夠淘神。你說放馬虎些,則家中鹽米,不食自盡,不但經濟發生問題,丈夫也要常發內助無人之歎,假如男人因此生了外心,那可不是玩的。我以為生活本應該夫婦合力維持的,可是男人每每很巧妙地逃避了,隻留下女人去抵擋。雖說男人賺錢養家,不容易,也很辛苦,但他究竟不肯和生活直接爭鬥,他總在第二線。隻有女人才是生活勇敢的戰士,她們是日日不斷麵對麵同生活搏鬥的。每晨一條圍裙向腰身一束,就是擐好甲胄,踏上戰場的開始。不要以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微末不足道,它就碎割了我們女人全部生命,吞蝕盡了我們女人的青春、美貌和快樂。女人為什麼比男人易於衰老,其緣故在此。女人為什麼比男人瑣碎、凡俗,比男人顯得更愛硜硜較量,比男人顯得更實際主義,其緣故亦在此。

未來世界家庭生活的需要,應該都叫社會分擔了去。如衣服有洗衣所,兒童有托兒所和學校,吃飯有公共食堂。不喜歡到公共食堂的,每頓肴膳可以由飯館送來。那時公共食堂和飯館的飲食品,用科學方法烹製,省人工,價廉物美。具有家庭烹飪的長處,而滋養分搭配得更平均,更合乎衛生原則。自己在家裏弄點私菜,隻要你高興,也並非不允許的事。將來的家庭眷屬,必緊縮得僅剩兩三口。家庭的設備,隻有床榻幾椅及少許應用物件而已。不願意住個別的家便住公共的家。每人有一二間房子,可以照自己趣味裝璜點綴。各人自律甚嚴,永不侵犯同居者的自由。好朋友可以天天見麵,心氣不相投合的,雖同居一院,也老死不相往來。這樣則男人女人都可以省出時間精力,從事讀書、工作、娛樂,及有益自己身心和有益社會文化的事。

理想世界一天不能實現,當然我們每人一天少不了一個家。但是我們莫忘記現在中國處的是什麼時代,整個國土籠罩在火光裏,浸漬在血海裏;整個民族在敵人刀鋒槍刺之下苟延殘喘。我們有生之年莫想再過從前的太平歲月了。我們應當將小己的家的觀念束之高閣,而同心合意地來搶救同胞大眾的家要緊。這時代我們正用得著霍去病將軍那句壯語:“匈奴未滅,無以家為。”

(選自《東方雜誌》,1941年1月38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