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一封信
某年上海黃浦江畔某大工廠職員住的樓上有一個青年工程師,躺在椅子上像在休息的樣子。這青年剛剛下工,到房裏用麵巾拭去頭臉上的熱汗,燃起一枝雪茄吸起來。吸了一會,起身想赴浴室裏去沐浴,忽然他的眼光瞥射到桌上新送來的一封厚信,於是他不想赴浴室了,將雪茄煙向煙盤輕輕叩了一下,叩去煙灰,重新銜在口裏,返身坐在椅子上層開那封信靜靜地讀起來。那信上寫道:
“親愛的叔健:在上海和你分別後忽忽過了一周有餘了,我經過四晝夜車舟的勞頓,幸於大前日安抵故鄉。母親的厝所,也已去過幾次,差不多每整天的光陰,都消磨在那裏。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年年出外讀書,依戀膝前的時日極少,現在雖想多陪伴她一下,然而她已長眠泉壤,我喚她她不能答應,我哭她她不能聞知,悠悠蒼天,綿綿此恨,健,你替我想。
“今天是清明節,我是特為了這個節日回裏掃墓的。我並沒有循世俗習慣:焚紙錢,設羹飯,使我母親亡靈前來享受;清曉時,家人都未起來,我走到園裏采擷了不少帶露的鮮花,編成了一個大花圈,掛上她的殯宮。一朵朵濃黃深紫都是我血淚的結晶,春山影裏,手撫冷牆,恣情一慟,真不知此身尚在人世。年來悲痛鬱結,寸心為之欲腐,這樣哭她一場,胸中反略覺舒暢。但想到罔極深思,此生永難報答,又不覺肝腸欲斷了。
“我去夏為母親病重,倉皇東返,在海船上一路為我曾對你談過的可怕的預兆戰栗,疑惑不能更與母親相見;但如天之幸,我到家後,她病況雖然沉重,神智尚清,我在她病榻前陪伴了她七個月,遵她慈命,將你約到我鄉結婚。她當時很為欣喜,病象竟大有轉機,醫生竟說還有痊愈之望。為了鄉下醫藥不便,滋補的食品,難以張羅,我特到上海,打算安排一下,接她出山就醫;誰知我到上海未及半月,她的噩音便來了!天嗬,我當時是何等地傷心,何等地追悔!命運注定我不能和她麵訣,不能領略她最後慈祥的微笑,不能看她平安地咽最後一口氣,我還有什麼法想,那妖異的,驚怖我三年的預兆,雖說沒有應驗,到底算是應驗了,是不是,健?我永久猜不透這是一個什麼啞謎。這事我在法國時沒有問母親過,因為我不忍而且我有所忌諱,歸國後我到底熬不住,有一回委婉地問她,她說:她也不知道那時為什麼那樣傷感,好像永不能和我相見似的。健,這豈不奇?看來宇宙間,哪能說沒有神秘的存在?但我萬裏歸來,還能侍奉她半年的醫藥,並且償了她向日之願,——這是她最切的願望——安慰了她臨去時的心靈,冥冥中不能說沒有神靈的嗬護,這或者是聖母的垂憐吧?我們又哪能知道。
“健,你還記得嗎?去年我們在鄉下度著蜜月,那時我對於你的誤解沒有完全消釋,你對我也還是一副冷淡的神氣,——這是你的特性,我現在才明白了——但在母親前我們卻很親睦,出乎心中的親睦,母親看了心裏每有說不出的歡喜。更感謝你的,你居然會在她病榻旁,一坐半天,趕著她親親熱熱地叫‘媽’。母親一看見你,那枯瘦的頰邊便漾出笑紋,便喊醒兒快些上樓拿徽州大雪梨和風幹栗子給你的健吃……”
青年工程師讀信讀到這裏,眼前仿佛湧現一幅圖畫:一間小小鄉村式房子,裏麵安著一張寧波梨木床,床上躺著一個瘦瘠如柴的半老婦人,幾年的流淚,昏黯了她的眼神,入了膏盲的疾病,剝盡了她的生命力,她躺在那裏真是一息懨懨,好像是一堆垂燼之火,她說話時也一絲半氣毫無氣力;但她看了對麵坐著的青年,她的嬌婿,和立在她床邊的愛女,她的精神便比較地振作,病勢也像減退了幾分。青年第一次在這垂死的病婦人眼睛裏,窺見了偉大的神聖的母性光輝,他曾不禁私歎為人生罕見的奇跡,現在這印象又很鮮明顯在他麵前。青年取下口中銜著的雪茄,噴出一口濃煙,好像透了一口氣似的,閉著眼呆呆地定了一會神,於是又拈起那封信繼續讀下去:
“——她精神好些的時候,便絮絮和你談心,她說: ‘醒兒是我最小的女兒,自少被我慣壞,脾氣很不好,性情又顢頇,不知道當家,將來要請你多多擔待她些。從前你們兩口子在外國鬧的意見,我希望你們心上永遠不要留著這層痕跡了。再者你婚假將滿,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兒一道去,不要掛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緊的……’她說到這裏,她微弱的聲音更帶些喑啞,像要哭,但沒有眼淚,她眼淚已經流幹了。她所以傷心的原因,是為了舍不得我,女兒出了嫁,不免要跟著女婿去。自己的病又已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自己心裏又何嚐不明白。抓住她心肝的不是尋常的情感,是生離死別的情感,健,她的情況,我們那時不大覺得怎樣,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那是如何地沉痛!
“健!我現在是個沒有母親的人了。回憶過去托庇慈蔭下的快樂光陰,更引起我無窮的係戀。我天天坐在母親的殯宮前注視著青天裏如不動的白雲,癡想從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熱淚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唉!我真的和我最愛的母親人天永隔了嗎?我有時總疑心是一場噩夢!
“這青山還是青山,綠水還是綠水,故鄉還是可愛的故鄉,但母親不在,便成了慘淡的可詛咒的地方了。我這一次歸來是為掃祭,等母親下葬時再來一次,以後便要永遠和故鄉作別。我年來悲痛夠了,受了傷的神經,不能更受刺激了,天嗬!請憐憫我,不要讓我再見這傷心之地。
“現在我是這樣地怕見我的故鄉,從前卻是怎樣呢?我十五歲後在省城裏讀書,每年巴不到暑假,好回故鄉看我的母親。父親省城裏另有公館,他勸我在省裏住著,溫習功課,不必冒著溽暑的天氣,往鄉下奔波。但我哪裏肯聽?由省城赴我的故鄉雖然止有三四百裏的路,卻很辛苦,健,你去年到我鄉成婚,也走過那條路的,一路大輪,小輪,轎兒,舟兒要換幾次,要歇臭蟲牛虻聚集的飯店,要忍受夫役一路無理的需索,老實說回我故鄉一趟,比到歐洲旅行一回還困難,但我每年必定要回去,哪怕是冬天,學校隻有三十天的假,也吵著父親讓我回去。有一年在複辟役後,大通蕪湖之間有兵開火,我也要冒險回鄉,隻要母親在那裏,便隔著大火聚,大冰山,連天飛著炮火,我也要衝過去投到母親的懷裏!
“和我同在省城讀書的是我的從妹冬眠,她是我二叔的女兒,四歲上嬸母患虛癆病死了。我母親將她撫大,所以和我情若同胞,愛我母親如己母。每年假期我回裏她也必回裏。我們每年到家時的情景,真快樂,我永遠不能忘記。轎兒在崎嶇山道裏走了一日,日斜時到斜嶺了。我們在嶺頭上便望見我們的家,白粉的照牆,黑漆的大門,四麵綠樹環繞,房子像浸在綠海中間。門前立著一個婦人,白夏布衫子遠遠耀在我們的眼裏,一手牽著一個小女孩,一手撐著一柄蒲扇,很焦灼地望著嶺上,盼望遊子的歸來。那就是我母親,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們該在那天到家,往往在大門前等個整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