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她暮年能休息休息,享受一點清閑的福。我雖然是她的女兒,但現在女兒和男兒沒分別,我也想盡一點反哺的心。那時我的願望並不大:隻望學成之後,在教育界服務,每月有一二百元的進款,要是我和你結了婚,便將母親從鄉下接出來,住在上海,雇個細心女仆伺候她,每日讓她吃些精美的肴膳,隔上一兩天煨一隻雞,還要為她煮一點滋補的白木耳,燕窩粥,參湯,每星期日我們陪她上戲園,電影場,無事時又陪她打個小牌。春秋佳日伺奉她上西湖、南京以及山水名勝處去散散心。這樣上海住上一年半載,若是她想回裏,便送她回裏,等她高興又接她出山。等大哥有了職使,二哥三弟都成了家,她也可以在各個子媳家裏周流地住住。
“這並不算什麼奢望,我當時若肯辦也就能辦到,但是野心太大的我,隻顧著自己的前途,本省學校卒了業又上京,上了京又要出洋留學,跑到幾萬裏外的法國去,再也不想回來。家裏接接連連地出變故,母親病得一生九死,我還硬著心腸留在外國。畢竟學業毫無成就,空使自己精神痛苦,這是我應得之報。
“最可恨的是母親每次寫信勸我回國,我回信卻動不動宣布我要留學十年,十年!在慈母聽來,真是刺心的一劍。後來聽見大姊說:母親每次接著我的信便要失望流淚,一連難受幾日。其實我何嚐真定了留學十年的計劃?不過怕母親過於懸掛要逼我回國結婚,故意拿這話磨煉她的心,斷她的念。
“後來我愈弄愈不像了。為了我的婚姻問題,我幾次寫信和家庭大鬧,雖然沒有公然要求離婚,但我所做使母親傷心的事也不少;上帝饒恕我,我當時不知為什麼竟有那樣狠毒的念頭,我有好幾次希望母親早些兒去世。這因為我想獲得自由,但又不忍母親受那種大打擊,所以如此。這還是由愛她的心發出來的,但我諱不了我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應已上通於天!
“有幾次我惱恨之極,望著虹河滔滔流水,恨不得縱身向下跳,又寫信對母親大言:我要披紗入道,永久不回中國。我的想自殺,不是輕生,我的想出家,也不是愛上帝,隻是和家庭賭氣,要說這些話使他們為我難受,我才暢快。我那時對於我那可憐母親精神上的虐待,現在一一成了痛心的回憶,這刻骨的疚念,到死也不能滌拔!
“母親去世時,隻有五十四歲。她身體素來康健,我們都以她克享高齡,誰料她棄世恁早?這是大哥的死,我的遠別,三弟的病,以及家庭種種的不幸,促成她這樣的。她像一株橡樹,本來堅強,但經過幾番的狂風暴雨,嚴霜烈日的摧殘,終於枯瘁了它的生意了。
“健,海上有一種鳥,詩人繆塞曾作詩讚美過,那鳥的名字我忘記了,性情最慈祥,雛鳥無所得食,它嘔血喂它們,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們。我母親便是這鳥,我們喝幹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
“從前的事我雖然有些怨你,但是健,親愛的健,我到底不能怨,因為你原是一個冷心腸的人,也不必怨我家庭,假如不是舊婚約羈束著我,像我這樣熱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個輕薄兒的當,想到那場迷惘,到今還覺寒心。也不能怨我自己,我所有的惱恨,是真真實實的惱恨,我曾盡我所能地忍耐,但終於忍耐不了的。我隻有怨命運吧,那無情的命運真太顛播了我,太虐弄了我;或者我當悔不該去法國,不去就沒有這些事了。
“真的我很悔到法國,三年半的憂傷困苦,好像使我換了一個人,初離法國時我還有些戀戀,以後愈想愈怕,‘法蘭西’三字在我竟成了惡魔的名詞,回國兩年始終不敢翻開帶來的法文書,不敢會見一個留法的舊同學。感謝光陰的惠愛,這病近來才稍稍平複,但法文是連ABC的發音都忘記了,說來真教人好笑。母親死後,我本想寫點東西紀念她,但那時痛楚未定,一提筆便心肝如裂,而且想到母親,便感觸我在法國的往事,那甘酸苦辣的滋味,又要一齊湧上心來,那煩悶的陰影又要罩上我的思想,那靈魂深處的創口,又要從新流血!
“某女士說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使它一針針見血,我,豈但滾過針氈,竟是肉搏過刀山劍樹,闖過奈何橋的。但這有什麼用?憂患的結果,不過隱去你頰邊笑渦,多添上眉梢一痕愁思,滅了青春的歡樂,空贏得一縷心靈上永遠治療不愈的創傷。我祝普天下青年男女,好好過著他們光明愉快的歲月,不要輕易去嚐試這人生的苦杯!
“健,我的話說得太多了,怕也要引動你的感愴,就此收住吧。我大約明後日就要出山,相見不遠,請你不要掛念我。我們過得和和睦睦,母親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不是嗎,我親愛的健?你的醒秋一九××年×月×日”
青年工程師讀完了信,將它折疊好了,放入信封。似莊嚴似微笑又歎了一口氣,說道:“愛情!愛情!為什麼你們這樣當真?在我竟不覺有何意味。但是,秋,過去事是過去了,不必更留在心上了。我們過得和和睦睦,母親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這真是不錯的呀。……”雪茄煙這時已垂垂欲燼,青年順手一擲,將煙頭擲在痰盂裏。他自己起身到隔室沐浴去了。室中寂然無人,隻有幾縷餘煙,暈為一朵篆雲,嫋嫋不盡!
(本文為《棘心》第十七章,1929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7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