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斜嶺頂上到我家大門還有兩三裏路,但我們已經望見母親了,我們再也不能在轎子裏安身了。我們便跳出轎,一對小獐似的連躥帶跳地下山,下山本來快,我們身不由主地向下跑,不是跑,簡直是飛,是地心吸力的緣故?不止,磁石似吸著我們的,還有慈母的愛!
“跳到小河邊,山林都響應著我們的歡呼。屋裏小孩們都出來了,四鄰婦女也都攏來,把我們前呼後擁地捧進大門。母親趕忙著招呼我們的點心,轎夫的茶飯,教人將我們的行李拿進屋去。我們坐了一天轎,正餓,正想吃東西,兩大碗母親親手預備的綠豆羹,涼涼地咽下去,一天暑意全消,什麼瓊漿玉液,味兒都不及這個。
“走進臥房——與母親寢室毗連的一間——兩張床並排安著,蚊帳,簟席,馬尾蠅排子,樣樣都收拾得清潔,安閑,桌子椅子也拭拂得纖塵不染,幾天旅程的辛苦蒸鬱,到此耳目一爽,這才使我們腦海裏浮上一個清晰的‘家’的觀念。這些都是母親隔日預先為我們安排好的。
“在家休息幾天,我們開始溫習功課,大哥,二哥,三弟,還有年青的叔父們也都由學校放假回鄉,家裏比平時忽然熱鬧幾倍。每天晚上我們都在大門前納涼,個個半躺在藤椅或竹榻上,手裏揮著大蕉葉扇,仰望天上的星星;天地也像個人之有盛衰,春是它的青年,秋是衰老,冬是死亡,隻有夏天正是生活力最強盛的時候,你看,太陽赫赫的亮,天空朗朗的晴,樹林更茂,像蓊鬱的綠雲,榴火如燒,瀑聲如吼,雖然不像春天紅的,紫的,白的,黃的,紺色的,空青的那樣絢爛,那樣地濃得化不開,但宇宙裏充滿的是光,是熱,是深沉的力,是洋溢的生命;在夜裏,星星也攢三聚五地拚命出頭,一個都不肯藏在雲裏,好像要把那個藍鏡似的天空迸破。還有流星也比平時加倍起勁,拖著美麗的尾巴滿天飛。見了這樣,我們便預料明朝天氣的炎熱。袁子才詩道:‘一丸星報來朝熱,飛過銀河作火聲。’我們永遠沒有聽見過星的聲音,假如聽見,那情景還堪設想?但詩人的感覺與平常人不同,也許他能以他的靈耳,聽見萬萬裏外的聲響。相傳某文學家能在琴鍵上聽出各種顏色來,也許是一樣的理。我們雖然沒有詩人的靈耳,但看星星你推我擠,繁密的光景,也就好像聽見一片喧喧嚷嚷的爭吵聲呢。
“在天空下母親時常指點星座,教我們認識,關於天文的智識,她比我強得多。慚愧,我五六歲時便學認星座,到於今隻認得一座北鬥星;牛郎星我也認得,因為它是三顆大星距離相等地排在天河邊,母親說是條趕牛的鞭子,所以容易記。至於織女,我便有些模糊,假如七夕兩星相會,我還不知牛郎在鵲橋上挽著的美人是誰。還有南鬥,是一大群大小不同的星星組成的星座,母親說它像一個跪拜著奏事的老人,我也認不清楚。
“消受著豆棚瓜架下的涼風,談狐說鬼,或追敘洪楊往事,是鄉村父老們惟一的消遣。我記得舅父午峰先生和某某幾個太婆談話最有風趣。夜裏挑著擔趕路,忽見樹林裏隱現著一丈多高的白影,知道是活無常,拋了擔子回頭就逃,背後還聽見嗚嗚鬼叫;或者看完夜戲歸來,涼月下,橋上坐著一個婦人,問她的話不答,走近去拍她肩膀,她回頭一看,臉白如霜,咦!原來碰著一個縊鬼!……這些話常常教我們聽得毛發倒豎,背上像淋著了冷水,回到屋子去睡,還帶著那恐怖的印象,門背後,牆壁上,黑魆魆的都像有鬼怪出現,終夜喚媽,有時怕不過,往往鑽到母親床上去睡。
“講到和母親同睡,我十七八歲時還和母親同睡的,夏天太熱,冬天同睡卻正好。我常把頭鑽在她腋下,說自己是小雞,母親是母雞,小雞躲在娘翼下,嘞一,嘞一,嘞一……地叫著,害得母親隻是笑。那時候百般撒嬌癡,自視隻如四五歲的小孩,母親看待我也像四五歲的小孩。
“在母親麵前誰不是小孩呢?母親若還在世,不但那時,便是現在,便是將來,便是我到五六十歲頭童齒豁的時節,看著我還是一個小孩。
“暑假裏快樂光陰真是數說不盡。不多時天氣漸涼了,學校來了開學通知單,我們要預備赴省城上學。母親這時候又要大忙一陣子,她教裁縫來,替我們做新衣,夾的棉的,一件件都量著身裁長短裁剪,甚至鞋子,襪子,洗麵的手巾,束發的絨繩,母親都一一顧慮到。每年我回家一次,出山時裏裏外外穿得煥然一新。要不是母親細心照管著我,像我這樣隨便的人,在學校裏不知要穿得怎樣的寒酸相。
“我現在想尋出件母親親手替我補綴的衣裳來,但翻遍舊衣箱都見不著一件,因為我赴法時舊衣服一齊賞給我在北京表嬸的老媽子了。當時那些衣裳不知看重,現在千金也難買。天哪,假如我能尋著一件,我要珍寶般收藏著,預備我將來穿了入土。母親用錢常常感著拮據,因為她的用度是被限製的,這也是中國婦女沒有經濟權的苦處。她的兒女子媳眾多,一衣一食,一醫一藥,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於同情心,鄉裏貧苦人向她告急,她總不惜傾囊相助,寧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學,她總私下給我錢,三十塊,五十塊,都是她一絲一縷節省下來的。最後我赴北京,讀了二年書,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後幾年的求學,都靠著公家的貼補,為的我成績還不錯,但若不是母親相幫,我的書也就讀不成了。慈母的愛,原非物質所能代表,但她的錢來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地感念。這些事雖極其瑣碎,在我記憶裏都留下極深刻的痕跡,現在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寫來,健,想你讀了也要為我深深感動。
“母親對於我是這樣慈愛、這樣費盡苦心,我沒有答報她一點,健,我寫到這裏,真有無窮的後悔,悔我當時太自私,所以於今終天抱憾!可憐的母親,自從十六歲嫁到我家,過的生活,完全是奴隸的生活,她少年時代的苦辛,我已經同你談過,我想誰聽了都要為她可憐。她當了一輩子的牛馬,到暮年還不能歇息。我家本是一個大家庭,人口眾多,祖母年高不管家務,母親在家裏算是一個總管;因大家庭裏做當家人,那苦楚不是你們沒有經驗者所能想像,要有全權還好,偏偏她又沒有權,錢湊手些也好,偏偏不湊手,油鹽柴米,雞豬果蔬,哪樣事不累她費心,慪氣。在中國萬惡大家庭裏,誰不感著痛苦?但我母親感著的痛苦更大。我對於她現在不能多寫,因為我要表揚母親的賢孝,謙退,忍耐,艱苦種種的美德,便不免暴露了別人的不是。我筆下不能無所掩蓋。一言蔽之,母親到我家四十年,算替我家負荷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