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巴黎聖心院(1 / 3)

輯二·人生 巴黎聖心院

巴黎城內很偏僻的一隅,有一座蒙馬特爾(Motmartre)山,譯意為“殉道山”,那山地勢高峻,草樹蒙密,遊人於數十裏外,便可以望見山頂一座白石砌成的大聖堂。三個圓錐形的鍾樓——其實連後麵的鍾樓不止三個——品字式地高下排列著,有時被晚霞染成黃金色,有時被皎月塗上一層銀,有時雨後如絮的流雲,懶洋洋地結伴於樓尖遊過,有時深沉的夜裏,繁星在它們金眉毛下,閃動明眸,互相竊竊私語,讚美這靈宮的偉大。但無論風雨晦明,氣象變化,這座巍峨雄壯的建築,永遠屹立在那裏,永遠像白玉樓台似的在蔚藍天空裏閃耀。

這聖堂真算得上界清都的縮寫,也算是永恒的象征,原來它就是巴黎有名的聖心院(Le Sacré Coeur de Paris)。

假如你遠望這聖堂,覺得不滿足,你可以走到蒙馬特爾山腳下,沿著螺旋形的石級,蜿蜒曲折,達於山嶺。那時這座近五十年世界豔稱的大建築,就全部湧現於你的眼前了。

未描寫聖心院之前,我們可以費點筆墨,將該院的曆史略為敘述:

百十餘年前,法國有一位修女,名叫馬格來特,屢次蒙耶穌示兆,教她作恭敬聖心的宣傳。據說修女所見耶穌聖心,有一圈荊棘圍著,表示他為世人忍受的痛楚。這靈跡傳揚後,各處修院,均建小堂供奉聖心。路易十五在位時曾想以國家財力,建設大規模的聖心院,但沒有實行而死。路易十六即位,屢思紹述父誌,也荏苒未果。大革命爆發後,路易被囚獄中,在獄時曾許願建堂,而不久即死於斷頭台,那所許的願也成了泡影了。一八九○年法普戰爭之後,法國國會提議建築一個大聖堂,即以法蘭西奉獻於耶穌聖心。一八七五年舉行奠基禮,一八九一年開工,至一九一四年因大戰之故,停止工作,直到一九一九年十月方才全部落成。這座聖心院係十二世紀的拜占庭(Byzantin)式,為名建築家保祿·阿巴蒂(Paul Abadic)所設計建立。聖堂的規模,極為宏大,中間一座主要鍾樓的圓頂,自地基量起,高八十三米突,連著頂上的十字架,便高到九十八米突以外了。

巴黎大聖堂不下十餘處,而巴黎聖母院尤為曆史上著名的巨構。但那十六世紀峨特(Gothique)式的建築,專以雕鏤精致,結構玲瓏見長,望過去究竟覺得它秀麗有餘,雄渾不足。而且聖母院距今已有三四百年,磚石顏色非常黯淡凋敝,缺乏美觀,內部光線尤不充足,聖心院同它相比,似乎有後來居上之勢。謂該院為巴黎第一大聖堂,想不算是過譽之詞。

這聖心院前麵,三座穹形的大門,其工程之大,先令人震驚。門各高數丈,廣半之,完全以紫銅鑄成。雕鏤著宗教上的故事,人物數百,須眉畢顯,奕奕如生。進了大門,便是正殿,四排大理石文柱,列成十字架形,這是聖堂普通的款式,聖心院當然也不能獨異。殿內牆壁,金碧煥然,地上鋪滿彩色花磚,富麗堂皇中仍有湛深高遠的意味。殿的廣大宏深,舉全法聖堂,無與倫比。人們置身殿中,如落於深穀,無論什麼偉大人物,立於文柱之前,自然會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論什麼狂傲浮誇的流輩,到此也要氣焰頓減,肅然生其敬神之心。

堂中不絕地有各國參觀人士的腳跡,天主教的信徒,來此祈禱者也是終日不斷。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許多信仰宗教的人,這也是教人難以索解之事。他們若不是有神經病,定然是他們脊梁上負有一個古舊幽靈。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正是一個大動搖的時代,科學昌明,達於極點,新思潮風起雲湧,重新估定舊日道德法律的價值,掃蕩了習慣的障礙,打破了因襲思想的束縛,使人民高唱自由之歌,大踏步向解放的道路上走去,已經是盛極一時了!而科學最大的成績,是向宗教下總攻擊令,推倒神的威權,否認來生的觀念。生物學家告訴我們:生命不過是生物學上一件事實,人生原沒有真正的價值與意義。唯物論告訴我們:世界根本沒有靈性的存在,止有物質的運動,不但下等動物是機械,就是稱為萬物之靈的人,也是機械的。人與動物之間,隻有程度的差異,沒有性質的區別,便是人與木石無性靈的東西的相比,也不過程度的高下而已。定命論告訴我們:意誌不自由,意誌不過是一種必然的作用,有遺傳、教育、環境,種種的關係,有什麼因,便生什麼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分毫不能差錯。我們為善為惡都是必然的結果,都是外鑠的關係,在道德上不必負什麼責任。曆史派的哲學家更說:《聖經》不過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結晶,是荒唐的神話,是迷信宗教者無意識地所唱出來的詩歌。實際上人類腦子裏各種精神現象,都是想像構成的,離開了人,便無所謂偉大的神,我們若說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人,不如說人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上帝。

好了!一切舊觀念都更改了!一切信仰都推翻了!一切權威都打得落花流水了!既然沒有所謂來生,何不痛痛快快地享樂現世?既然人的意誌不能自由,善惡何妨隨意?人生百年,流光如電,及時行樂,豈可蹉跎?琥珀杯中的美酒,可以陶醉我們的青春,什麼立德立言,垂名千載,哪裏及得美人唇上一點胭脂的甜蜜?靈魂上雖負如山的罪惡,也沒有懺悔之必要。殺人越貨,隻須幹得秘密與巧妙,仍然是社會的棟梁。但是恣情行樂,雖然快意,而酒闌人散之後,仍不免引起幻滅的悲哀。良心有罪,躲不了平旦時的自譴。汽車和摩托卡之星馳電掣,飛樓百丈之高聳霄漢,大都市之金迷紙醉,酒綠燈紅,隻教我們的神經漸趨於衰弱。物質的欲望,與日俱增,而永無滿足之一日,於是健全的人都變成病態,從前迷戀著文化中心的都市,現在卻渴慕著鄉村,從前所愛的認為真實的現實生活,於今隻感到它的虛偽與醜惡,隻感到它之使人疲乏到無可振作。但陷溺已深,卻又無法擺脫,於是種種失望、悲恨、詛咒都因之而起了。這就是現代人的悲哀啊!是科學的流弊麼?物質主義的餘毒麼?但又誰敢這樣說呢?

呀!這真是一個青黃不接的時代,舊的早已宣告破產,新的還待建立起來。我們雖已買了黃金時代的預約券,卻永遠不見黃金時代的來到。赫克爾允許我們破碎荒基上升起的新太陽,至今沒看見它光芒的一線。於是我們現代人更陷於黑暗世界之中了,我們摸索、逡巡、顛躓、奔突,心裏呼喊著光明,腳底愈陷入幽穀;我們不甘為物質的奴隸,卻不免為物質的鞭子所驅使;我們努力表現自我,而拘囚於環境之中,我的真麵目,更汩沒無餘。現實與理想時起衝突,精神與肉體不能調和,天天煩悶、憂苦,幾乎要到瘋狂自殺地步,有人說這就是世紀病的現象。現代人是無不帶著幾分世紀病的。

其實天下無不了之事,這種現象任它延長下去,到了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完結麼?可是偏偏有一班自命哲學家文學家的人,吃飽了飯沒有事幹,居然挺身而出,以解決現代人的苦悶為己任。他們說科學不能解決全部的人生,所以又來乞靈於宗教;又說唯物論過於偏執,不能解釋精神現象,竟主張複為神的皈依。托爾斯泰嘔心絞腦地著他的《複活》和《藝術論》,到後來為實現他的主義,竟將自己的暮景殘年,葬送於淒寂的荒野。耶拿派哲學教授倭伊鏗,大談其精神生活,發表了《我們可否還做基督教徒》一文。其他如柏格森的創化論、詹姆士的根本經驗論,或根據宗教的精神,以確定人生的指歸,或闡明宇宙本質,發展宗教生活。立論雖有不同,間接直接,都主張宗教之複興,為療治世紀病的良藥。熱心擁護科學的青年,雖大罵托爾斯泰為卑汙的說教人,柏格森不過是騙騙巴黎貴婦人的滑頭學者,但他們的學說,亦複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輕易駁它不倒。就文藝而論,則自然主義的衰敗、新浪漫主義的代興、心靈界的覺醒、神秘思想的發達,已成了今日歐洲文壇顯著的事實。而宗教與科學攜手的呼聲,轟轟烈烈的牛津大學舊教複活的運動,尤極如火如荼之觀,風雲會合之盛。物質稱霸稱王的時代,竟有人想從渺茫的精神界,探索殖民地,豈非咄咄怪事?這是人類惰性的表現呢,還是精神與物質,究竟是兩件事,而且神的存在和靈魂不滅的問題,原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隻有請大家各用主觀去評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