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巴黎聖心院(3 / 3)

醒秋以皈依天主教之故,遭受中國同學的莫大誤解,使她感到刻骨椎心的痛苦,但她倒沒有決定放棄她的信仰,這有幾層理由:

第一,五四的惟理主義,雖令她發生悔恨,然而她又自問:宗教若果與理性相違背,何以現代還有許多有學問的人信仰它?馬沙、白朗並非沒有學識的人,還有那個她認為現代聖人的賴神父哩;還有許多大科學家、大哲學家、大文藝學家哩。以她自己那點淺薄的理性,便妄想窺測天主創化的奧妙,那不是真像某碩學神師之所說,海畔一個小孩,想以區區貝殼測量大海之水,一樣不知自量,一樣可笑麼?

第二,造物主她本來承認有,世間神秘之事,她亦以親身經驗而信其存在(譬如預感及親人間心靈的交流),她升學的兩次奮鬥和她對祖父母親誌節德行的體認,她已隱隱摸到宗教的邊沿。對耶穌基督,她雖常覺自己的理性難於容納,自從聽見賴神父以他出奇的愛德,證明十字架的偉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閂已除,不過虛虛地掩著,以後基督隻須輕輕用手一推,便可進入她的心中。

第三,那時本國同學對她仇視其實亦嫌太過,尤其姓牛的那樣對待她。她原是個倔強孩子,最後竟引起反感,覺得信仰自由,誰也不能幹涉誰,你們不喜天主教,我偏將信德把持得更緊一些。所以她在那段痛苦時期內寫過幾首律詩,其中有“好借折磨堅信德,更因艱阻見孤衷”,“膏因明夜寧辭煮,蘭為當門本待鋤”,“長使芳馨滿懷抱,隻憑忠信涉波濤”,“寸心耿耿懸霄日,萬事悠悠馬耳風”,“誓將負架登山去,未畏前途荊棘多”,“煉就喬鬆奇骨勁,謝他冰雪滿深山”諸語。佛教密宗利用外界諸般橫逆,增益其明心見性之功,其理正是如此。更奇者,白朗那晚告訴妙中國同學將對她公開攻擊,她祈禱了整整一夜。那夜祈禱在醒秋一生中,可說救命也似熱烈迫切,她是以她的血和肉,她整個的生命擁抱了信仰。即從那晚起,她的信德忽然鞏固起來,不惟對外界敵人,她毫無畏怯,即內在的敵人——那個比外界敵人厲害百倍的——五四惟理主義,也從此斂影戢蹤,離她而去了。

第四,自從正月間,她聽見母親病又發作,她又熱心祈禱,一直到現在為止,沒有間斷。這次的祈禱,和上次聽見家鄉遭匪的噩耗不同。那一次是白朗主動,她則被動,那一次她並未領洗,對天主教義尚無多大的了解;這一次主動的是她自己,況又領過聖洗,對教義也有進一步的領會。馬沙、白朗從前和她辯論的一些話,她當時雖似大有所感,過後又複淡忘,現在才一一成為她靈性的營養。“先領洗,信仰自然會跟著來”,這話正可為醒秋說。

總而言之,醒秋原有個思想型式,而她這思想型式,經過了這樣幾次強有力的撞擊,又加之以強有力的揉搓捏摶,到底翻塑了一個新的出來。她的信仰,將來也許會再動搖,可是,要說連根拔去,那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且說醒秋等到第二次接到母親病重之信,已在四月的時候,她決計於一月內束裝東歸,無論法蘭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戀,無論回去後要經曆什麼困難,她也是非回國不可的了。

既然決定東歸,法蘭西今生自無再來之望,則世界著名的花都,不可不去觀光一次,所以她現在到巴黎來了。

初到巴黎的兩天,她的腳跡,隻出沒於各大聖堂之中,為她母親祈禱。後來聽說巴黎聖心院為近五十年來最新的建築,工程極為浩大。她不遠數十裏,轉搭幾道電車,來到蒙馬特爾山上。

話再說回來吧,醒秋將那枝蠟燭插上燭盤之後,便跪伏於祭壇之下,祈禱起來,她道:

“聖母,你是天上至尊至貴的皇後,但也是我們眾人的母親。你是極仁愛的,極肯憐憫你的兒女的,請你傾聽我的祈求吧。上回,我母親病了,我懇求你的聖子,得以痊愈。但她現在又病了,病得很危險,我心裏十分憂愁,我隻有請你向聖子轉求,更賜她一回勿藥之喜。

“你的威靈,無所不被,你的智慧,無所不知,我也不必向你介紹我母親的平生了。那善良的可憐的婦人,她的病都為兒女而起。你,聖母,你也做過母親的,你是深深了解母子之愛的。當你的兒子被人釘在十字架上時,你倚於馬爾大姊妹肩頭,不是心摧腸斷,哀哀欲絕麼?你兒子的手足被貫於三釘,你的心肝也就像被七劍洞穿一般的痛楚;你兒子頭上戴著棘冠,你的心肝也就箍了一圈玫瑰。玫瑰也有刺,這是愛的刺,一顆心被愛刺傷,是無法治療的呀!

“利劍也罷,玫瑰花圈也罷,我母親的心,不是也穿紮著,圍繞著這些東西的麼?長子的死,幼子的病,愛女的遠別,一切家庭的不幸,都像劍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攢刺,教她的心時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樣洞穿著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斷章取義,豈不隱相符合?可憐的做母親的心啊!”

她又更迫切地,流著眼淚,繼續禱告道:

“我是一個負罪的人,母親的病,到了這樣地步,我敢說與我完全無分麼?我好像當年聖奧斯定為遂自己求學的野心,拋撇了他殘年的母親,遠遊於羅馬。我雖不似吳起聞母喪而不歸,但知道母親幾次重病,知道她日日盼望我的歸去,我卻還是淹留於法國,遲遲不肯作言歸之計。總說一句話,我是不該到法國來的。我來法之後,精神日夜不安,一句書都沒有讀到,隻在“涕淚之穀”裏,旅行了三年,能說不是我應得的懲罰呢?

“至於婚姻問題的波折,雖然不完全是我的過錯,雖然我曾極力製住我的情感,不教母親傷心,然而因為我不善處置之故,多少會教她為我擔憂慪氣。咳!聖母,仁慈的聖母,我不能更向你訴說我的悔恨了!我隻有祈求天主,使母親轉危為安,使那可怕的預兆不致實現,我無論再受什麼磨折,也是甘心的了。聖母,請你哀憐我吧,請你俯鑒我的至誠吧,你是啟曉時的明星,我行於黑暗之中,隻有你能給我光明;你是黃金的寶殿,耶穌生長在你懷抱之中,你說的話,他無一不納;你是病人痊愈的希望,在露德曾大顯靈跡,我請將母親托你;你是憂苦的慰安,惟有你能使母親心魂寧靜……”

醒秋在聖心院聖母小堂裏,足足停留了一點鍾,那枝蠟燭也已燃完了小半枝,看看腕上的小表,短針已指五點,知天時不早,起身出了小堂,又到各處參觀了一下,始走出大門,匆匆下山而去。

(本文為《棘心》第十五章,1929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7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