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巴黎聖心院(2 / 3)

為了以上的這些緣故,所以羅馬舊教於今有複昌的趨勢。歐洲教堂每逢舉行彌撒和瞻禮的時候,參與者還是填坑滿穀。平時也有許多思想特異的人物,到堂中來尋求宗教上的慰安。有的是戀愛的犧牲者,抱了一顆碎心,來申訴於上主座前;或者心裏有所不安,借此傾吐壓積於靈魂上的苦悶;或厭倦於現實生活,來此清虛之府,暫憩塵襟。在這個巴黎聖心院大殿上,亦常見有青年詩人,妙齡少婦,長跪神龕之下,潛心默禱。也有白發盈頭的老人,雙手扶頭,安坐沉思,一坐總是半日。他們暮景桑榆,百念灰冷,過去的悲歡,一生的憂患,已不複滯留於記憶之中,惟以一片純潔的心情,對越上主。那種虔誠的情況,看了真教人感動。

聖心院正殿的後麵及兩旁,小堂無數,供奉聖母馬利亞、聖若瑟以及諸宗徒諸聖師之像。有一個小堂供奉著一個聖母像,像之美麗,恰當得金容滿月,妙目天成八字的批評。這像腳踏地球,身畔雲霞成陣,衣袂飄然,好像要向天空升起。雖是雕塑而成,而其神情之溫肅,姿態之生動,望去好似活的一般,一切聖母像中,這像可稱第一。像前有一架鏤金嵌寶的銅燭盤,長日輝煌著長長短短如銀的蠟燭,可見來此祈禱者之多。其旁坐著一位黑衣修女,專司售燭之事。

有一天,這聖母小堂裏來了一個西裝的黃種女青年,身裁中等,雖不甚瘦,看去卻有一種怯弱的態度,臉上無甚血色,眼光淒黯,似乎抱有一腔心事。她走到銅燭盤前,問老修女要了一枝最長的蠟燭,點著了火,很小心地插上那燭架。這個女郎不知是否情場失意,或者受了什麼時代的創傷,也不知是否喝了現代哲學家的迷魂湯,或被玄學鬼所蠱惑,總而言之,她到這小堂舉行獻燭禮,便可以知道她也是那些脊梁負著古舊幽靈的同誌之一了。

老修女一麵接錢,一麵將驚異的眼光望著她:

“小姐,你像是一個中國人?”

“是的,我原籍是在中國。”

“你到法國幾年了?在什麼地方讀書?”

“三年半了。一向在裏昂讀書;現在因要回國,所以到巴黎來旅行一趟。”

這中國女郎不問而知是醒秋了。

醒秋好好地在裏昂求學,為什麼跑到巴黎來呢?更為什麼說要回國的話呢?原來那年的春天——她到法國第四年的春天——她接著父親來信說母親又病了,吐了好幾次血,醫生證明是虛癆症。父親又說母親的病,固由悲悼長子,憂慮幼兒而來,而一半也為了女兒婚姻問題操心的緣故,她若再淹留海外,不肯回國,母親的病恐怕要更加重了。醒秋那時正深恨叔健,又正在和家庭賭氣,一聽婚姻問題四字,便覺異常刺心。而且她素知父親說話,有些言過其實,母親三年以來差不多天天患病,她早已聽慣了。這一次聞母親吐血,雖然焦心,但究竟疑心是父親故意嚇她,騙她回國結婚,所以她還沒有決定東歸之誌。

過了一月有餘,父親又來信了,信中措詞,甚為迫切沉痛,他說母親吐血不止,醫生斷定她的肺病發生甚早,現已到了第三期,已無痊愈之望。女兒若早日歸來,母女尚可相見一麵,不然恐怕她要抱憾終天了!大姊來信也說母親病勢甚為沉重,看來凶多吉少,亟盼妹歸一見。至於婚姻問題,聽妹回國自主,家人決不勉強,請勿以為疑雲雲。醒秋讀信,知道母親病重屬實,不勝悲傷與焦灼。而舊日“預兆的恐怖”又來侵襲她的心靈。三年以來她常常為這預兆提心吊膽,雖然後來皈依了天主教,但這個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隻覺那兆頭很是不祥,雖已應驗了幾件事,而最後不幸,恐怕還是不能避免。

這是定數吧?定數真是難逃呀!“預兆”暗示她不能和母親相見,那一定是不能和母親相見了。哪怕她乘坐飛機,立刻飛回家鄉,母親也許於她到家五分鍾前咽氣!她想到這裏,渾身血液冰冷,背上冷汗直流,呆呆坐在那裏,一點也不能動彈了。

她最怕的是變遷,更怕的是骨肉間的變遷。人生不能與家人時常團聚,終不免有遠遊之舉,但遠遊歸來,星移物換,如丁令威化鶴之歸故鄉,城郭如故,人民已非,荒煙蔓草之間,但見累累殘塚,那時候的心靈是如何的淒涼慘惻,便真做了神仙,也是無味。

她少時讀杜甫的《無家別》,記述一個戰場敗卒,數年之後,遁回故裏,田園荒蕪,鄰居星散,而惟一親人的老母,亦已歸於泉壤。她讀到:

“……行久見空巷,日瘦氣慘淒,但見狐與狸,豎毛怒我唬,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豁。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這幾句有力的描寫,每使她發生強烈的感動。這雖然是當時的社會問題,可也是人類永久的悲劇。在這個形質的世界中,悲歡離合的定命下,人生終不免要遭遇這種慘痛的經驗啊!

人生不幸雖多,人生滋味,也有甜酸苦辣之異,但像老杜的《無家別》裏的主人,和遠遊歸來,人亡家燼的一些人之所遭遇,滋味真出於甜酸苦辣之外,其不幸也可謂至極。她每設身處地,玩味著他們的悲哀,隻覺茫茫萬古之愁,齊集方寸。她想:假如我處他們的地位又怎樣?唉!我可真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她的心靈,滲透了非甜非苦非酸非辣的汁液。她總是想著她回家後所見的止有靈幃寂寞的景況,她雖不願意這樣想,但總不能將這個印象驅逐於腦海之外。

那是她的老脾氣,平時將天主撇在一邊,一到憂惶無措的時候,又抓住他不放,她又熱心地來奉事天主了。自從正月間聞母親病耗以來,她一直祈禱著沒有間斷。白朗見她對於宗教信仰,熱而複冷,冷而複熱,如大江潮汐,漲落無恒,不知她是什麼理由,她對於這位中國朋友,隻有高深莫測之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