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來夢湖上的養屙
醒秋在醫院住了兩星期,起初她自疑得了肺病,不免焦急。但經過X光線的檢查,醫生說她吐的那兩口血,來自喉管,非由肺部。因為天氣燥熱,她又愛吃新烤的麵包,喉管破裂,所以出血。但她雖無肺病,而左肺卻有不強健的征象,裏昂冬季多霧,於她身體不宜,頂好轉到南方的律斯或北方瑞士一帶雪山上調養。
她自升學北京女高師以前,害了那場九死一生的病,她的身體一直不強健。又有一種婦女常有的病,每月要教她痛楚一回。來法以後,尤其最近兩個月,她這病更加厲害了。一個月之中,竟有三星期為這病犧牲。現在裏昂冬季的妖霧,又快來了,醒秋一想起來便怕。醫生既說她需要轉地療養,她於是決定離開裏昂,轉到別處去。
律斯和意大利接壤,是大偉人瑪誌尼的故鄉。地臨碧海,花木清幽,四季常春,風日晴美,可以算得法蘭西輿圖上的一顆明珠,也可算是塵寰的仙境,地上的樂園。醒秋原想去住幾時,但聽說那邊生活程度太高,而且又無熟人,所以躊躇不敢去。
她的朋友寧小姐有一個舊同學王小姐在北方都龍省讀書,來信約她到那邊去轉學。都龍位置於來夢湖(Lc lac Léman)畔,來夢湖即瑞士的日內瓦湖,是世界豔稱的名勝。都龍氣候寒冷,空氣爽潔,宜於肺部有病的人。
寧小姐以中法學院同國的人太多,沒有練習法語的機會,正想轉學他省,聽了這消息,便複信她的朋友,說她決計於秋季始業前,到都龍讀書。醒秋為要養病,也托轉學為名,通知學校,和寧小姐一同北去。
法蘭西到底不像中國這般大,她們到都龍去轉學,法友心目中都以為是個遠道的旅行,其實那地方距離裏昂,等於南京到上海,乘坐七個鍾頭的火車,便可以到達。
她們到了都龍,轉入本省女子師範學校讀書。那個學校除了寧的好友王以外,還有兩位中國女生。
醒秋又開始一個新鮮愉快的生活了。她來都龍的目的,本不是讀書,所以她對於功課,愛上就去上一堂,不愛上便跑到來夢湖邊散步,或在湖中打槳遊嬉。她在裏昂金頭公園的湖裏,早學會了劃舟,她最愛這一項運動。
由她學校到湖畔止有五分鍾的路。湖邊有幾座小樹林,一大片草地,鐵欄圍繞,欄上緣滿薔薇花,猩紅萬點,和澄藍的湖波相映。欄裏有一尊大理石琢成的立像,從前也許是玉似的潔白,現在已變成青灰色了,它也像有機體人們之會衰老一樣,不過人們身上鐫著的是憂患痕跡,石像身上鐫著的是風、雨、陽光、水氣的痕跡。這類的樹林,這類的石像,不半裏便可以遇見一座,布置的方法,都不相同。
沿湖向右邊走去,都是很整潔的沙道,時有漁人曬的網,擺在草地中,看了使人發生“海畔”的觀念。再向前走,便是一帶青山,山上山下有許多人家的別墅。這些別墅,無論其位置如何,必定設法與大湖相對。有的屋子建在山凹裏,也勉強伸出頭來,不過前屋總不遮蔽後屋的望眼。因為這些屋子個個貪饕地要享受完全的湖光,又要互相留出餘地,所以屋的向背都不一致,從下麵望去,磊磊落落,高高下下,好像會場裏的一群人,躡足引領,爭著要看場中事物的神情。而且所有的屋子都不用圍牆,欄杆約束而已,園中花木,行人也可一目了然。這些屋子已將一片蕩漾的湖波,收攝於窗戶之內,也將自己幽雅的點綴,獻納於湖,以為酬答。醒秋常說歐洲人富有生氣,現在覺得他們的屋子也富有生氣。
她的家鄉在萬山之中,風景本來清絕,但村人為迷信風水之故,無端築上許多高牆和照壁,和自然的景物隔離。如果不走到屋外去,所看見的青天不過手掌大,日光和空氣,當然享受不到。醒秋談到這事,曾笑對寧小姐說:我們中國人是缺乏審美觀念的,不知享受自然的。有時幸運,躺在自然的懷抱中,他卻不安,硬要滾到自然腳底去。
轉回到湖的左邊,也有無數別墅,不過都在平地上,有的紅磚赭瓦,映掩萬綠之中;有的白石玲瓏,有似水晶宮闕;有的洋台一角,顯出於玫瑰花叢,湘簾沉沉,時露粉霞衫影,有時窗戶洞開,斐兒瓶花,了了可辨,清風裏時時飄出鏗鏘的琴韻……
別墅之外,更有許多旅館,建築都極壯麗。夏天的時候,歐洲豪商大賈,王孫貴胄,常到這裏來避暑。那時旅館的生意,非常之好,聽說有些大旅館,竟要數百佛郎一天的價值。旅館中一切娛樂無不完全,早起連穿鞋都不要自己動手。醒秋們到都龍時,這樣熱鬧的時會,早已過去了,一排排臨水樓台,都深深密密地關閉著,等待明年佳時的再臨。
講到來夢湖的美麗,真不容易描畫,醒秋少時曾遊過西湖,以為秀絕宇內,現在才知從前所見之不廣。這湖彎彎如新月形,長約數百裏,西南岸屬法境,東北屬瑞士境,但瑞士的土壤,又由法境蒙伯利亞(Montbé1iard)及婆齊(Bourg)窄窄地伸進一支,在湖的西角上,建立了日內瓦京城,像睡美人伸出一支玉臂,從繡榻外抱回她的嬌兒。打開輿圖來看,覺得那模樣真是嫵媚絕倫。都龍位置於湖的南邊,晚間對岸瑞士燈光明滅可睹,不過劃舟到離岸的六裏時,非換護照,便不能過去了。
湖水這樣的廣闊,又這樣的蔚藍,白鷗無數,出沒蒼波白浪間,沒有見過海的人,騙他這個是海,他也未嚐不會相信。若以人物來比喻來夢和西子兩湖,西子淡抹濃妝,固有其自然之美,可是氣象太小。來夢清超曠遠,氣象萬千,相對之餘,理想中憑空得來一個西方美人的印象。她長裾飄風,軒軒霞舉,一種高抗英爽的氣概,橫溢眉宇間,使人意消心折,決非小家碧玉徒以嬌柔見長者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