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來夢湖上的養屙(3 / 3)

她們劃了一個鍾頭的槳,都已有些疲倦了。船兒卻像落在大海裏,前後左右,都是一樣綠茫茫的波浪,瞧不見邊岸——其實並不是瞧不見邊岸,湖太大,船太小,相形之下,使人有置身大海中心的感覺而已。

“這樣迂緩的劃法,到北岸時,天該快昏黑了,今晚恐不及回校。我想不如改變改變方向。沿南岸走,賞賞那些青山也好。”王小姐提議道。

醒秋們劃到北岸,未嚐不可能,但氣力都太弱,劃去了,劃不回來,是危險的。便聽了王的話,撥轉船頭,向南岸劃來。將近南岸兩裏的光景,她們又將船向左方劃去。過了那建滿別墅的山,便是葡萄地和麥壟,可喜的是沿岸常見玲瓏白石欄杆和中世紀式的古堡,古色斑斕,頗堪入畫。人工培植的樹,長短距離,無不相等,竟似天然的文柱一般。樹下置有鐵椅,以便遊人休憩。白帽紅衫的小孩在草地上跳躍、遊戲,他們的父母靜坐在椅上看護。也有新婚夫婦到此度蜜月的。醒秋看見好幾對青年男女倚欄望水,互相偎倚,神態灑脫自然,不像中國人的拘束。

三個朋友劃了幾小時的船,都說乏了,應當休息休息。她們架起槳,讓那隻船順流飄蕩著,拿出點心和酒,便在小舟中開始歡樂的宴會。

兩瓶葡萄酒,不知不覺都喝完,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

這時候大約有五點鍾的光景,太陽已經西斜了。阿爾卑斯山的白峰好像日本的富士,全歐都可以望見,此時在夕陽光中,皎然獨立,光景更是瑰奇,不過相去太遠看不大清楚。還有一座比較近些的大山,據王小姐說,也是有名的,可惜她喊不出它的名字。這山自麓以下清翠欲滴,同那蔚藍的湖光似乎連成一片,中部一搭一搭的金光紫霧,炫麗逼人,更上則積雪皚皚,如群玉峰頭,如白銀宮闕,澹澹的幾朵白雲,一半鑲在天空中,一半粘在山峰上,似乎是幾個安琪兒,開展一幅冰綃,要替這山加冕。

夕陽將落,晚霞更紅了。那幾朵白雲,遊戲山巔,似生倦意,便手挽手兒冉冉地向空中飛去,由銀灰而變為金色,由金色而變為烏青,那座山也像要隨著雲兒飄飄向上飛起,終於它那白頭和雲都消失於濛濛光霧中了。

群山變紫,晚風漸生,灩瀲的湖波,愈覺沉碧,醒秋等遊興闌珊,打算回舟歸去。

行不到半裏,風一陣一陣緊了起來,滿湖的水忽然變成深黑,如大洋的水相似。白浪一簇簇打來,小舟如風中落葉,上下顛蕩,醒秋等三個人,六枝槳,拚命與晚潮相爭,直向都龍港口駛去。

風刻刻加緊,浪刻刻加大,有時四麵湧起的大波,比船舷還高,舟兒像跌在浪的穀裏。有時一陣浪過,船唇向前一低,水便衝入船腹。她們三個衣服全打濕了,腳都浸在水裏,雖然奮勇拿槳,臉上盡變了慘白色,她們的心靈都已被“死”的恐怖抓住。

如果雇舟時,和舟子同來,也還有個辦法,現在她們三個弱女子哪裏駕得住這隻發了瘋的小艇!

“離港還有六七裏,我看不能前進了,不如在這裏攏了岸,由岸上走回去吧。”老練有謀的王小姐再提議,醒秋們立刻同意。她們將舟向岸移挪過去,這樣逆浪橫行,費了許多力氣,才將船攏到岸邊。

岸邊頗荒涼,有許多大石,浪花噴雪似的打在石上,使醒秋又想起海中巉巉礁石,和洪濤狂沫激戰的情形。總之她現在才認識來夢湖了。她原是海的女兒,也是海的化身。她有溫柔的微笑,也有猖狂的憤怒。

好容易駛入亂石之中,巨浪鼓蕩,船在石上不住地亂磕亂碰,大有破碎的危險。後來由醒秋和寧用槳抵住石,極力將船支住,王小姐跳上岸,將船頭鐵鏈掣定,她們二人也跳上岸。

她們將鐵鏈係在一根筍形的石上,由王回去尋覓舟子,她們在岸邊守定這隻顛狂不息的空船。

天昏黑了,她們都饑餓了。風大天寒,湖波如嘯,身上又冷又濕,正在無可如何的時候,王小姐帶了舟子遠遠地來了。她們交付了船資,便脫了厄難一般,歡歡喜喜地回校去。

第二天再到湖上,楓葉還是那般紅酣,湖水還是那般溫柔可愛,昨日來夢狂怒痕跡,早不留在人們的心上。

醒秋在湖上閑行,想起昨日湖中的美景,不知不覺想到岸上倚著石欄的青年男女,她想:在這湖上的人們都是神仙般的快樂,假如是一對情人,那更幸福了。他們早起同坐窗前,望著湖上變幻的明霞,彼此相對無言,微微一笑;晚來攜手湖濱,雙雙的履痕,印在沙上,雙雙的影兒,拖長在夕陽光裏;落日如金盆,自瑪瑙色的雲陣間徐徐向湖麵下沉,餘光染紅他們的頭臉和衣服。他們的愛,深深地互相融化於心中,又深深地融入湖水。夜裏若有月色更好,不然微茫的星光和樹林中的燈光,也可以指引他們到湖畔去的路。他們擁抱著坐在岩石上,同望那黑暗的巨浸和天空,心弦沉寂,到了忘我忘人的境界。他們的思緒,隻微微顫動於鷗夢的邊緣,於秋心的深處,於湖波櫛泊的碎響,和夜風掠過水麵的嗚咽中。

醒秋想著。不覺輕輕起了歎喟,她的心不比去國前的寧靜了,她有所思念了。

冬天來了。都龍天氣寒冽異常,師範學校甚窮,不設爐火。醒秋和寧小姐想在外邊租房子,無奈總不合式,她想起中法學院的汽爐的好處,便顧不得裏昂的霧,在都龍才住了四個月,又遷回裏昂了。

(本文《棘心》第六章,1929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7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