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遊艇如織,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葉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帆作三角形,鼓風而行,也走得飛快,有雅興的人,不要汽船,卻偏雇這種帆船來坐。一到晚上,湖中弦樂清歌之聲四徹,紅燈點點,影落波間,有如萬道沒頭的金蛇,上下動蕩。綺麗如畫的湖山,和種種賞心樂事,不知鼓動了多少遊客,瘋狂了多少兒女,有位中國同學把Léman譯為“來夢”,醒秋以為譯得極為雋妙,這確是充滿美麗夢意的一片清波!
這裏沒有眼淚,隻有歡笑,沒有戰爭,隻有和平。這裏說是恬靜,也有蕩心動魄的狂歡;說是酣醉,卻有衝和清淡的詩趣。厭世的人到此,會變成樂天者;詩人月夜徘徊於水邊,也許會輕笑一聲,在銀白的波光中結束了他的生命。總之這一派拖藍揉碧,明豔可愛的湖水,是能使人放蕩,又能使人沉思,能使人生,又能使人死的。
醒秋來都龍月餘,身體漸漸恢複原狀了。故鄉大姊來信說,母親悲懷現已稍減,病體漸痊,醒秋聽了心裏大為安慰。父親知道她海外的環境不大好,使她的未婚夫叔健和她通信,他那時正在美國學習工程。即醒秋升學北京的那一年,他父親為完婚無望而送他赴美的。
叔健的信來了,用的是文言,雖偶爾有一兩個別字,而文理簡潔,好像國學頗有根底的人,書法尤秀媚可愛。想不到一個學工程的人,竟寫得這一筆好字。醒秋小時於書法沒有下過功夫,所以寫得滿紙蚯蚓一般。雖然愛研究文學,能做詩詞,卻成了畸形的發展,普通應酬的書劄,她原不能寫得怎樣圓熟。一個人自己有了什麼缺點,見了別人有恰對他這缺點的長處,便分外歡喜,這或者是一種普通心理的現象。醒秋這時候對於她的未婚夫,頗覺滿意,自幸沒有失掉他。
叔健來信用的既是文言,醒秋複他的信,也用文言,但通過幾次信之後,她覺以他們的關係,還客客氣氣地以“先生”、“女士”相稱,未免太拘束了。而且文言不能表出真切的情緒,她自己又不慣寫這東西,便要求叔健改用白話。叔健來信表示讚成,但他的白話也和他的文言一樣,很流利而又很簡潔,他說話不蔓不枝,恰如其分,想從他的信裏看出他的個性和思想,那是不容易的事。
醒秋有些愛弄筆墨的脾氣,又喜寫長信。她寫過幾封信之後,居然洋洋灑灑地大發其議論了。她提出許多社會的問題,和叔健討論,叔健回信對於她的意見,總沒有什麼表示,他對於討論問題,似乎絲毫不感興趣。
那時國內排斥宗教風潮甚烈,裏昂中國同學也發行了一種反對基督教的雜誌。醒秋對於宗教本無研究,不過自命受過新思潮洗禮的青年,一見新奇的思想,總是熱烈地擁護,她也不免如此。她將這種雜誌寄了一本給叔健,又加上自己許多反對宗教的意見。叔健回答她道:
“我自己在教會學校讀了五六年的書,本身卻不是基督教徒,但我覺得基督教博愛的宗旨,頗有益於人群。而且神的存在和靈魂不滅與否的問題,我個人的意見,以為不是科學所能解決的。科學既不能解決,付之存疑就是了,一定要大張旗鼓地來反對,那又何必?再者我以為信仰是人的自由,等於人的一種特殊嗜好,與人之自由研究文學或科學一樣。研究科學的人不應當非笑研究文學的人,研究文學的人也不應當反對研究科學的人,那末,我們無故反對從事於宗教事業的人,有什麼充足的理由呢?”
醒秋讀了這些話,很奇怪叔健頭腦的陳舊。她以為一個科學研究者,應當完完全全反對神的存在和靈魂不滅的問題,萬不容說懷疑之語的。她忘記自己在兩個多月之前,曾為“預兆”而提心吊膽,曾相對地承認“神秘”的存在。她現在精神暢爽了,盤據於她心靈的疑雲,早讓來夢湖上的清風吹散了,她將自己的人格溶解於大自然之中,她又重新認識了從前的自己。
她又寫一封長信和叔健辯論。叔健複書,不屈服,卻也不同她再辯。
叔健信裏的話,隻是恰如其分,但這恰如其分卻使醒秋悶氣。她願意他同她很激烈地辯論,不願意他永遠這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氣。他既不愛討論問題,醒秋寫信覺得沒有材料,隻好轉一方向,同他談娛樂問題,如看電影、跳舞、茶會等事,叔健卻說他對於這些娛樂,一樣不愛。
他來信從不談愛情,醒秋為矜持的緣故,也不同他談愛情,有時偶爾說一兩句略為親熱些的話,他來信比從前更加冷淡,這冷淡的神氣,還圈在他那“恰如其分”的範圍裏,叫別人看是看不出來的。有時她不耐煩了,隔幾個星期不和他通信了,他又很關切地寫信來問。
他這“恰如其分”的身份,是很有作用的,你想親近他無從親近,你想指摘他也無從指摘。醒秋簡直不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隻覺得和他通信沒有趣味。
一天,是醒秋們到都龍的第三個月的第一天。天氣已是深秋時分,湖上楓葉紅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們約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盡半日之樂。
她們買了些冷肴點心,又買了兩瓶葡萄酒,雇了一隻船,三人自己劃出港去。
立在湖上看湖水,覺得它闊雖闊,還是有限的。醒秋和寧王兩小姐約定:今天定要劃到對岸瑞士境去,不能上岸並不要緊,我們總可以一覽瑞士的風光。她們都同意了。
船愈向前劃去,湖麵愈加廣闊了。北岸瑞士的山,看去本似隻有數裏的距離的,現在愈向它逼去,它愈向後方退。船劃了半天,山好像還在原處。醒秋心裏發生了“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