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光榮的勝仗(3 / 3)

是的,她對於秦風,隻有憐憫,毫無愛情,但這一點憐憫,卻也使她陷於十分煩擾的境地。她憐憫他從前戀愛的不幸,憐憫他在戀愛上的空虛,同時又帶些女子第一次聽人對她求愛的滿足,她這時候的情緒很難分析:說是決絕,又很纏綿,說是淒涼,又是甜蜜,一麵徘徊於事實的範圍中,顧慮一切,一麵又想突飛猛進,衝入窅遠的理想境界,做一個浪漫詩劇的主人公。她古井般的心,已湧起了波瀾,二十餘年深藏心坎的愛情,像經了春風吹煦的花兒,大有抽芽吐蕊的傾向了。

但是,為持重起見,為對於將來愛情的負責起見,為避免雙方將來不可磨滅的痛苦起見,醒秋仍然沒有承認秦風的要求。她回校以後,覺得秦風這個人,是帶有危險性質的,她有決然斷絕他之必要。

可是秦風戀愛的進行,日益猛烈,他天天伏在樓窗上窺探醒秋的行蹤,一見她下樓,便趕過來同她說話。甚至醒秋一天做了些什麼事,一餐吃了多少飯,幾時起身,幾時睡覺,他都知道。因為他時刻打聽醒秋的消息,在監學方麵,在女同學方麵,在廚娘方麵。醒秋真有些害怕起來,疑心他是一個巫者,懂得什麼魔術的。

誰說他不是巫者?誰說他不會魔術?醒秋一天一天受著他的催眠,一天一天地迷惘了,每日拿定主意不和他相見,他一來邀,便不知不覺走出校門了。不過每次出去散步,她總拉著伍女士陪伴,他們無論到何處,總是三個人。

當秦風一麵款款走著,一麵敘說他的苦悶時,她幾乎要對他說:

——可憐的人,你的青春,你的幻夢,你一身的幸福和希望,你全部生命的原素,都被那薄幸的女郎剝奪了,你什麼都沒有,所有的隻是感傷了,你急切要求一個人來安慰你麼?我來安慰你,你想我的心麼?我願意將這個給你!

這些話如果有一句說出來,醒秋也早完了,幸虧她有一種堅強的意誌,和自尊的心,她在一切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這“愛”字決不輕易出諸口的。

秦風撒下漫天的情網,她像一匹小小蒼蠅,陷落其中了。她雖然極力掙紮過,極力逃遁過,然而蜘蛛的絲,一天天緊縛起來,到後來她竟完全失了抵抗力。

她對他還是不愛,但為他的熱情所鼓動,簡直將理性的火焰完全滅熄了,她居然想寫信給家庭,要求解除舊婚約了。

假如她真的這樣一幹,那引起來的反對,是可想而知的,夫家的責言,鄉黨的訕笑,都可以不管,隻是她的母親,她的嚴正慈祥的母親,哪能受得住這樣打擊?

她這樣是要活活地將母親憂死,氣死,愧死!

憐憫!憐憫!她要貫徹憐憫的主張,犧牲自己了。女子天性的慈悲,她的豐富的同情心,詩的微妙情趣,浪漫的夢想,像一疊疊的狂濤怒浪要將這小舟卷向情海的深處,然而她一點“孝心”卻像一雙鐵錨般極力將船抓住。不然,早已隨波逐流去了。

理性和感情的衝突,天人的交戰,使醒秋陷於痛苦的深淵中,兩月以來,上課早已無心聽講的了。她日夜在室中很迅速地回旋,像一隻負傷垂死的野獸,她的傷創,卻在魂靈裏!

伍女士窺見醒秋的隱衷,她不住地苦勸,她說他們的年齡不相合,性情不相投,他從前也許是個英發的少年,但現在已經無所作為了,他的生活力已消耗盡了,嫁了他,真不值得。而且這種愛情,是決不能維持到底的。

這一點,醒秋何嚐不知道,但她迷惘已深,竟一點聽不進耳。

正在萬分踟躊,莫知適從的當兒,忽然由中國傳來一種消息。——

朋友寫信來說故鄉有人謠傳她和某人自由結婚了,又說她為婚姻問題,蹈海死了。

這項謠傳,當然不是完全無根的,但幹別人什麼事呢?要造她的謠言做什麼呢?嗬!中國人,好談人家是非的中國人,她不覺大為憤怒和惱恨。而且她又怕這謠言吹入母親的耳中,將使她的精神受重大的影響,又異常地焦急。

這一急、一恨,將她的心境改變了,她的迷夢,漸漸有些清醒過來了。

果然過不了幾時,家裏寫信來問,家人不信她的蹈海,因為不久還接著她的信。對於第一項謠傳,則不免有些疑惑。但知道她不得家庭的允許擅自和人結婚也未必的,父親原信任她的品格。

她恐怕母親焦急,來不及寫信,竟打了一個電報回去,辯明謠傳之誣。

一星期以來她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悔,恨,憂,煎,嚐到她平生未嚐的痛苦。

現在她也無暇來憐憫秦風了,不但不憐憫,反而憎恨他了。她說他是一個蠱師,想蠱惑她,幾乎使她將母親的性命斷送,這才下了斬釘截鐵的決心,同他斷絕。秦風覺得沒有沾戀裏昂之必要,便收拾行李到歐洲南部旅行去了。

醒秋同秦風沒有決裂之前,曾將她幾個月的經過,和心理的變遷,細細報告她在北京的一位朋友。現在她又寫了一封信,告訴了新近發生的事,結尾有這樣幾句話——

我戰勝了,我到底是戰勝了自己了!

這不過是一場迷惘,不能算什麼戀愛,人生隨時隨地都有迷惑的時候。但我這一次若不是為了母親,則我幾乎不免。阿難被攝於天女阿摩敦,我佛如來見之不忍,於是胸前放射千百道白豪光,照耀大地,伸出金色臂,將他苦惱的小弱弟救了。安東尼在曠野中四十天受魔鬼的誘惑,正在難以自持的時候,忽見旭日光中顯示耶穌的臉容,也就將迷夢驅走了。母親的愛,是這樣救了我。

但雖然是母親的愛,我自己也不能說沒有定力,謠言未發生之前,我雖深陷在情網裏,卻始終固守心關,沒有對他降服,——始終沒有對他吐露半個“愛”字。

他苦苦所求於我的,不過是我的心呀,心是無形無跡的東西,我何嚐不可以掬懷相付,無奈我有天生迂執的性情,我對於愛情要負完全的責任。我不愛人則已,一愛之後,無論疾病貧窮,死生流轉,是永不相負的,便是精神的愛,也是如此。

我自問不能始終愛秦風,所以我要守住我完全的心,免得將來使他苦惱,和我對別人不住。

秦風愛情的襲來,是何等的厲害,我到法以來,認識了幾個朋友,當他們向我略有情感的表示時,我立刻微諷默諭地說明了我的身世,他們便都知旨而退。惟有秦風,明明知道我的困難,偏要勉強進行,他對於愛情,真有勇往直前,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是一個不安於平庸生活,喜為心之探險的人,沒有什麼驚才絕豔,卻愛做浪漫小說裏的英雄,他是要在井底撈明月,要在荊棘叢中摘取玫瑰花的。

他以前的為人,我不知道,以後的如何,我也不管,在我的眼裏,他確是有熱烈真摯性格的一個奇人。

在愛情決鬥場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

我遇著這樣一個大敵,然得了最後的勝利,不能不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這是我平生第一個光榮的勝仗,值得我自己稱道於無窮的。

(本文為《棘心》第四章,1929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7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