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的話,他很欽佩你的文筆呢。
文夫人於是跑到秦風身邊,說了幾句話,又回轉身向醒秋說道:“秦風君很願意同你談談。”
果然見秦風脫了帽子,遠遠地過來了。他們互握了一下手,敘了幾句“久仰”之類客套話,便談到藝術的問題。秦風說自己研究美術史,已有四五年,如果她對於藝術有疑問,可以隨時問他的。一路談著,不覺將路走完,回到學校,大家道了晚安,各各分散了。醒秋那晚臨睡時,又想到秦風失戀的故事,她覺得這故事給與她一種帶有淒厲之感的詩趣,使她心靈覺得淒惻而又爽快,真像讀了一首哀情詩。
秦風以後常和醒秋談話,通信,他搜羅了許多美術名片給醒秋看,隨時介紹畫家的生活和作風,有時發表他一兩篇關於藝術的短論文。但他的文筆很拙澀,他對於西方的藝術,似乎有特殊的理解,卻不能充分表現出來。醒秋讀了,感到很納悶,疑心他竟是一個有名無實的人。但後來知道他從前原不如此,這是他失戀之後,腦筋受傷的結果,她又覺得這位秦先生更可憐了。
他們做朋友不到兩星期,一日醒秋有一個相識的女同學走了來訪她。她們談了一會閑話之後,那同學忽然說道:“醒姊,我有一句話要問你,你允許我說麼?”醒秋應允了她,她起身閉了門笑道:“我這話是不準旁人竊聽的。”她又坐下來囁嚅其詞地說道:
“我要問你,你對於秦先生的愛情如何?”
“秦先生,我同他有愛情麼?你為什麼要這樣想?”
“我不是說你對他有愛情,我隻問你能不能愛他?”
“我是訂了婚的人,怎樣能愛他呢?況且我們原說是僅僅做朋友的。”
那同學很懇切地說道:“這個本不幹我事,不過為雙方好處起見,我要來問一問。你知道秦風是個可憐人,他自從失戀之後,立誓不愛一個女子了,但自從和你相識以來,忽然大改常態,……我們恐怕他又惹起心病,所以來探探你的意見,如果你能愛他呢,便請愛他,不然,還是疏遠他些好,不要教他又受一次痛苦,因為他是不能再受痛苦的了。”
“嗬!有這種事麼?我以後小心些便了。”
那同學辭去後,醒秋雙手扶著頭坐在那裏默想。
秦風對於她的形跡,她這兩天以來已有些覺察了,但還不十分明確,經那同學一說,她才恍然大悟了。她想母親之不放心她的出洋,無非為了她的婚姻問題。她瞞著母親來法,已經對不起母親,所以立誓不教母親為她操心。若她能愛秦風,早愛上某某幾個同學了。他們都是很有學問的青年,為了母親,她一點不接受他們輸來的情款。現在怎樣可以為一個秦風,改變自己的操守呢?況且據她本心而論,她對於秦風並無欽慕的心,既無欽慕,又哪裏談得上愛情?
第二天她在閱報室看報,秦風過來對她說裏昂附近有一個名勝,可以遊覽,他已約好文君夫婦同去野餐,請她也加入。
“我不去。”醒秋冷然地說。
“為什麼呢?”秦風臉上立刻變了色,似乎大為失望。
“這人的情感果然來得劇烈。”醒秋暗想,心裏覺得有些不忍,隻得把聲音放和婉了些說道:
“我今天覺得有些不爽快,所以不願意出門,秦先生要去,便同他們去好了。”
秦風怏怏地走了,少停,門房送了一封信來,無非詰問她為什麼對他如此,莫非他得罪她了,若是得罪了她,那是無意的,請她千萬原諒為幸等語。
醒秋讀了那封信,心裏覺得有些發煩,她拿起筆來,回了一封信,又引了幾句古詩,大約是說人言可畏,我們請從此斷絕友誼吧。
這封信去後,秦風立刻來到女生宿舍,請舍監轉請醒秋出來,到校外散步,說有要緊的話要講。
醒秋本想不去,但她轉念一想,我索性將話說明白,從此打破他的妄想也好,她沉吟一下,竟拿了帽子,同他走出校門了。
到了校外樹林,秦風從衣袋裏掏出那封信來說:
——杜女士,我覺得你的思想不是這樣頑固的,這封信所說的話我真不懂,我們光明磊落的友誼,也怕什麼“人言”麼?
醒秋被他這一問,弄得啞口無言,她本來是個忠厚的人,不善作遁辭的,停頓了一下,竟吞吞吐吐將那位女同學對她說的話,說了出來,說時滿臉通紅,簡直羞澀得無地自容了。
——你的身世,我是完全知道的,你怕我愛你,將為你一生之累麼?嗬!女士,你誤會了。我為愛情,已受盡人生痛苦,還想再做這種夢嗎?但我也有我的衷曲,願意同你談談:我從前一顆赤裸裸的心,一片濃摯熱烈的愛情,寄托於我的戀人身上,誰知她不能諒解我,竟負了我。十年以來我天天在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能安慰我。當窮冤酷恨,填胸塞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要變成瘋狂,想對人申訴一番,人家卻又都笑我過於認真,自尋苦惱。咳!這個世界是個什麼世界,簡直是一個虛偽,奸詐,冷酷……塞滿的地獄罷了。皮麵的笑容裏,尋不出半點“真心”,彬彬有禮的周旋裏隻藏著一片“猜詐”,真誠的我,置身於這種社會裏隻有痛哭,隻有絕望。但是茫茫人海之中,或者還有一兩個天真未鑿的人,若我能夠遇著他,我願意同他結為同誌。我欽慕你的才華,而我尤其愛重你的人格,所以我竭誠想和你做朋友。你如果了解我,請你接受我的真心,也請將你的真心給我。我們互相勉勵,致力於藝術的研究,使藝術的曙光,照徹中國,喚醒中國民族麻痹的靈魂,溫暖民族灰冷的心,這就是我們神聖的責任,也是我惟一的願望了。
秦風這番話說得既懇切,又痛快,醒秋聽了頗為感動。她覺得將自己狹小、卑陋的思想,來推測這樣一個人,是不應當的。不過她對於秦風的“請接受我的真心,也請將你的真心給我”這兩句,又覺得有些不自然。朋友相處,固然要有真心,但這樣兩心相易,就不像普通的朋友了。她於是說:“我同秦先生做一個研究的朋友是可以的,不過你那‘朋友’兩字的涵義,要下得清楚一點才好。我待你,隻好像我待幾個男朋友一樣,別的不能有什麼。這是我們要先說明白的。”
“那就不是我所要求於你的了,我不願你將泛泛的友誼待我,我所以要求於你的是一顆真心,這顆真心,要單單給我才可以。”
嗬!一顆真心,她徹底明白秦風的意思了,秦風所以要求於她的,還是戀愛,不過這戀愛比較高尚一點,是柏拉圖式的戀愛罷了,醒秋的性情頗為隨和,世界上的一切,她都看得行雲流水一般,獨於愛情看得異常的莊嚴和神聖。她以為:戀愛,無論肉體和精神,都應當有一種貞操,而精神貞操之重要,更在肉體之上。她已經有一個未婚夫了,她將來是不免要和他結婚的,她是應當將全部的愛情交給他的,如果她現在將心給了他人,將來拿什麼給她的丈夫呢?她若心裏愛了他人,對於丈夫不過是一種製度的結合,那末,她欺騙丈夫了。若到結婚時將給了他人的心收回來給丈夫,不但這顆心是殘缺不全的,她對於那從前的朋友又是欺騙了。
況且她對於秦風,隻有憐憫,毫無愛情,愛情不是施與的東西,她不能因憐憫秦風的緣故,便將自己的愛情施與他。若為舍己成人的一點俠心,慨然將愛情與他,是未嚐不可的,不過要問自己是否能始終如一地愛著這樣一個人?不然,與其將來因厭棄他而增加他的痛苦,不如現在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