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母親的南旋(2 / 3)

現在母親到北京來,她可得意極了,她若在公園等處,碰見同學,必定遠遠地跑過去,將她拖到母親跟前:“姊姊,我給你介紹,這是家母。”同學若和她母親說話,她就替她們雙方翻譯,因為母親聽不懂北京話,而且又是滿口鄉音的。這時候她對於母親,對於那同學,甚至對於她所接觸的一切,都發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柔情,她的靈魂深處湧起感謝的眼淚,同時又充滿了類似虛榮心的驕傲。嗬!這一幅天性描成的“慈母愛女圖”不值得展示於人嗎?有時她特意到學校邀幾個同學來家吃飯,誰都知她家裏有一個母親,一個慈祥和藹的母親。

“明天母親便回南去了。”醒秋又這樣默念著,她本想挽留母親在北京再住幾天,但有什麼用?住了幾天,結果還是要回去的。她又想跟母親回南,但父親說:他自己是要留在京裏等候什麼差使的,可以陪伴女兒。況且學校不久開學,家裏住不幾天,還要回京,這一趟往返,無非是多花盤纏多吃辛苦,有什麼意思呢?父親的話很有理,醒秋遵從了。一個月的光陰,過得比箭還快,才迎接了母親來,又要送母親回去。這些日子的愉快,好似一個朦朧的夢。離別的悲哀彌漫在她心頭,但隻是散散漫漫,昏昏暈暈地描不出明確的輪廓,因為她和母親分離,原不止一次,若說這一回特別悲傷,那也未必。

窗外一陣風過,便是一陣陣瀟瀟淅淅的繁響,似下了雨,又像睡在船裏聽半夜的江濤,醒秋知道那是秋風撼著庭樹。她思索不知過了幾時,精神漸漸寧謐。窗紗眼裏,透進如水的夜涼,覺得有些禁受不住,便仍向被裏一鑽,朦朧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秋被一種輕微的步履聲驚醒了,她張開惺忪的眼,見天還沒有十分亮,室中仍是黑沉沉的,屋角裏有一個黑影兒,徐徐在那裏動,輕腳輕手像怕驚醒了床上的她,她知道母親已起來了。

——母親,你為什麼起得這樣早?這時候不到四點鍾,離你動身的時刻還早得很呢。

——你好好再睡一忽兒罷,我的箱子還有些沒收拾好,而且你的衣箱也是雜亂的,我趁這時候,將它們整理整理,好讓你帶到學校裏去。

醒秋將頭向枕上一轉又睡著了。

早上六點鍾的時候,預定的騾車轔轔地到了門前。大家都起來了。梳洗完畢後,父親說這裏離車站太遠,不及在家裏吃早飯了,不如到車站咖啡店裏去,一麵等車,一麵吃點心。

行李送上車後,母親的鋪蓋也由仆人捆紮停當,桌上梳洗的用具,以及零星的物件,裝入一個小藤提包,由醒秋提著。母親由醒秋和仆人扶掖上了車,醒秋和送別的表嬸也跨上車去,仆人跨左車沿上,他是護送母親回南的人。父親,表叔,及醒秋的三弟是另外一輛車,新婦由母親教不要送,昨夜來預先送了行,回到她母家去了。

一下劈拍的鞭聲爆裂在騾背上,車輪便轉動了。北方的騾車的好處,不是親自坐過車的人是不能領略的,裏麵雖墊有厚褥,卻是一搭平,客人坐著時,兩條腿要筆直伸著,腰裏既沒有東西倚靠,便晃晃蕩蕩地半懸在空中,穹形的車篷,恰恰抵住人的頭頂,車一震動,頭便碰著車篷上的釘,碰得生痛。這樣坐車真是活活受罪,母親向來沒有坐過這樣的車子,被它一顛,便覺得頭腦昏眩,胃裏一陣一陣翻起來,幾乎要嘔吐。醒秋趕緊將身子撐起,教母親靠在她的身上,又教表嬸打開藤提包,取出熱水瓶,倒了一杯開水給母親喝,才使她心裏略為安定些。

車夫不住地揚鞭吆喝,壯健的黑騾拖了這輛車向大路上快步前進,騾兒的長耳,一擺一擺動搖,與得得的蹄聲相應和,譜成和諧的節奏。車裏三個人像受這調勻節拍的催眠,不說一句話。

都市睡了一夜,已經在清曉的微風和黃金色的陽光中蘇醒過來,又要繼續它一天的活動了。道路兩旁的商店逐漸地開了門,行人也逐漸加多,市聲也一刻一刻地增加喧鬧,汽車嗚嗚,風馳電掣地過去,背後蹴起一片飛沙,人力車在大街上東西奔馳,交織出不斷的緯線。人們負著不同的使命,抱著不同的目的,在車馬中穿來擠去,清晨的爽氣,洗不了他們臉上積年被生活壓迫的黑影,他們還要被生活無形的大力鼓動著,早忙到晚,晚忙到早,一直忙到墳墓方才休止。道中時見粉白黛綠的旗婦,齷齪的喇嘛僧,拖著辮子的鄉下遺老,更有一群一群高視闊步的駱駝,帶來大漠的荒寒,使這莽莽黃沙的北國,更抹上幾筆寒傖陳古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