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多時,車兒到了大前門了。這地方比以前走的街道,更為廣闊,遠遠望去,隻見絡繹的車馬,如潮赴壑,如蟻趨穴,爭向那高大的穹門底攢湊。那宏偉壯麗的建築,張開它翼然的巨影,俯視蠢動的北京,在朝曦中莊嚴地微笑。
過了前門行了不多的路,便是火車站,騾車停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前,醒秋和表嬸扶母親下了車,父親和表叔們也趕到了,進了飯店,揀個座位坐下。要了六份可可茶和一小籃麵包,大家開始用早點。仆人是到店後去吃的。
吃完點心,付了茶錢,火車已停在站前,行李上了車後,人也接著上去。那輛車子因時間還早的緣故,除了醒秋一群人,沒有別的旅客。
火車還有二十多分鍾才開,大家便陪母親坐在車廂裏,說著閑話,所談的無非是坐海輪的經驗以及父親等著差使後好回去的話。表叔是個忠厚長者,他不住安慰母親說:海船的生活比火車安靜自由得多多,雖然有時不免風波的顛簸,但躺著不起來,也就沒有什麼了。他又勸母親到天津或煙台的時候,買些水果,暈船時吃了可以開胃。
但母親並不答言,她默默地坐在那裏,像被什麼憂愁侵襲著,忽然間她眼中閃映著瑩晶的淚光了,這淚漲開,成為豆大的顆粒,由頰邊一滴一滴地墜在懷裏,她已在無聲地飲泣了。
醒秋突然間也感到離別的痛苦了,這個痛苦自從前兩天起便已醞釀在胸中,本是模糊的一片,現在才變成了具體的感覺。她的心為這痛苦所牽掣起了痙攣,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流出來了。
父親和表叔停止了說話,想用言語來安慰母親,但母親這次的飲泣,似乎不是為著惜別,像另外有所感觸。她一尊石像般端端正正坐著,兩眼直直地不看任何人,大滴的眼淚,由她蒼白的頰邊,續續下墜,也不用手巾去揩。好像一個暮年人沉溺於感傷的回憶裏,好像有無限的委屈,不能申訴,借流淚來發泄似的。
她愈泣愈厲害,終於嗚咽出聲了,這分明有什麼撕裂心肝的痛楚抓住了她,這分明有什麼深切的悲哀撾炙著她的靈魂,使她不能不呻吟出聲。
她是嚐慣了離別的滋味的,每年和丈夫別離,和上學的兒女別離,分手之際雖然不免灑淚,但何嚐悲痛到這個地步?
這情形的嚴重,奇異,這情形的突如其來,了無端倪,使車廂中五個親人心靈受著一種沉重的壓迫,發生一種神秘的恐怖,想找出話來勸解,卻又一句說不出,隻落得你看我,我看你,張皇失措。
表叔終於緩緩地開了口:
——“我想大嫂子是舍不得離開醒秋侄女吧?現在離開車還有幾分鍾,何不去補買一張票來,讓她娘兒兩個一同回去?”
“如何?教醒兒跟著你一同回去?”父親也沒有主張了,低聲向母親問。
母親將頭搖了一搖,表示她不讚成這樣辦。
汽笛嗚嗚地叫了一聲,旅客如潮水般湧上來了,母親的車廂裏也進來了許多人。這時母親已拭幹了眼淚,從醒秋手中接過藤提包,去往自己的座位。父親再三囑她一路保重,表叔和表嬸也和她珍重地道了別。汽笛又叫了一下,車輪動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車上停留了,隻得硬著頭皮逐一下了車。第三次汽笛叫時,車頭忽打忽打地開動了,拖著一列一列的車,向南馳去,醒秋模糊眼淚,還見母親灰白的臉,探在窗口,含愁微笑,向送別的點頭。
長蛇般的列車,在空間漸漸消失了,隻有一縷黑煙,嫋嫋在青蒼的天空中拖著,和離人寂寞的心緒,纏糾在一起!
(本文為《棘心》第一章。1929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7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