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人生 母親的南旋(1 / 3)

輯二·人生 母親的南旋

醒秋一夜翻來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她本來是和母親對床而眠的,母親的床和她的床,相去不過六七尺遠,她聽見母親帳中微微有鼾聲,很調勻,很沈酣,有時衾褥輕輕轉動一下,像母親在夢中翻身,知道母親正在沉睡。平常的時候,醒秋若是睡不著,必定喚醒母親,母女兩個談談日間的事,或過去一切,消遣漫漫長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卻不敢喚她,因為母親明天要乘火車到天津,到天津後改搭海輪回南,在路上有幾天難受的勞頓,所以今夜必得讓母親好好安睡。

醒秋越睡不著,心裏越煩躁,她血管裏的血也像她腦海裏的思潮一般,翻騰迸沸,結果渾身發熱,太陽穴的筋躍躍跳動,再也不能在被窩躺著了;她輕輕掀去被的半邊,將身子靠著枕頭坐起,兩眼望著微朦夜色的紗窗,一動不動地發怔。

這時候胡同裏的車馬,和遠處喧嘩的市聲,早已寂靜,不過有時聽見巡警喝問半夜尚在街上遊行的人,又風送來幾陣狗吠,和一聲兩聲小孩的啼哭,除此之外,外邊真是萬籟俱絕,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種微細的聲音,卻真不少,桌上時鍾滴答滴答,板壁的畢畢剝剝的爆裂,鼠兒的窸窸窣窣走動,飛蟲頭觸窗紗冬冬似小鼓的響……這些聲音,白晝未嚐沒有,但偏偏聽不見,更深夜靜時便加倍的響亮與清晰,打入人的耳鼓。白晝是“色”的世界,黑夜便是“聲”的世界。

醒秋記得去年在故鄉山中,和母親睡在書屋裏避暑。那間書屋建築在半山上,開窗一望,一座十幾丈高的青山,幾乎伸手可以摸到,流泉響於幾席,鬆影綠壓屋簷,清幽絕俗。

一夜醒秋睡不著,便下床打開窗子,向外眺望。那夜的景色直教她永遠難以忘卻,天粘在四周山峰上似一張剪圓的暗雲藍紙,沒有月光,但星光分外明朗,更有許多流螢,飄忽去來,像山的精靈,秉著炬火跳舞,滿山熠熠爍爍,碎光流動。夜已三更,空氣非常寂靜,但耳中隻聽見四山幽籟,蕭蕭寥寥,颼颼瑟瑟,如風水相激越,如萬箔春蠶的食葉之聲。泉聲忽高忽低,忽緩忽急,做弄琤琮曲調,與夏夜蟲聲,齊鳴競奏。這些聲響,都像是有生命和情感的,白晝潛伏著,一到夜間,便像被什麼神秘的金剛鑽,解放了它們的靈魂在黑暗中一齊活動起來了。

醒秋的心和耳也似乎得了什麼神通,凡不能和不易聽見的聲音,也能聽見:她仿佛聽見鬆梢露珠的下墜,輕風和樹葉溫柔的親吻,飛蟲振翅的薨薨之聲,繁星的絮語,草木的萌芽,宇宙大靈的歎息。

她坐在窗前,沉浸在空靈的感想裏,一直到天明。

——“明天母親就回南去了。”醒秋心裏這樣念著,不覺湧起無限戀別的情緒。她的母親一生沒有到過北京,這次為醒秋的三弟完姻,特別和父親到京裏來。婚事完畢之後,本想在北京好好逍遙一下,因為母親半生生命都已消磨在忙碌中間的。但她在北京住還不到一個月,祖母卻於南方故鄉不住寄信來催她回去,說家務沒有人照管,她自己又上了年紀,不能操勞的了。母親對於祖母,本來是絕對服從的,奉了嚴符之後,隻好和北京作別,決定南歸之計。

醒秋那時在北京某高等女校讀書,因離家太遠,隻能暑假時回鄉一次,這一年母親到京,她沒回鄉,由學校搬出來和母親同住。母親那時是寄居於一個表親家裏,父親卻寄住在同一條胡同的親戚家。

她曾陪母親遊玩了太和三殿,陪母親在中央公園老柏樹下喝過汽水,陪母親到過三貝子公園,這一個月是她生命史中最甜美溫和的一頁。

她從十五歲起,就離開家在省裏讀書,現在又來到北京,客中淒涼的況味是嚐慣了,但她總縈念著母親。平日看見本京同學,隨著母親到處遊玩,便不禁欣羨,隻恨自己的母親不在北京,不能享到這樣天倫的樂趣。照普通人的心理講:二十以上的青年男女,正是熱烈追求兩性戀愛的時代,他們所沉醉的無非玫瑰的芬芳,夜鶯的歌聲,所夢想的無非月下花前的喁喁細語,和香豔的情書,所以刺激他們的隻有怨別的眼淚,無謂而有趣的嫉妒,動搖不定,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在醒秋,這些事還不能引起什麼興味,一則呢,她小時便由家庭替定了婚,沒有另外和別人發生戀愛的可能,二則呢,她生於舊式家庭中,思想素不解放,同學雖然大談並實行戀愛自由,她卻不敢嚐試的。況且她的一片童心,一雙笑靨,依然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子,隻有依依於慈母膝前,便算她的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