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小小銀翅蝴蝶的故事之二(1 / 3)

輯一·綠天 小小銀翅蝴蝶的故事之二

小小銀翅蝴蝶和蜜蜂結婚以後,開始一段歲月,過得也還相當美滿,但蜜酒裏常攙有苦汁,柔美的旋律也往往漏出不和諧的音韻,蝴蝶又漸漸感覺這種家庭生活與她不甚協調了。這不是說“結婚是戀愛的墳墓”果然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定理,不過是因為蝴蝶現在身到廬山,認識了蜜蜂的真麵目而已。

大自然是慈祥的,但她的律法卻是殘酷的,她慷慨地給了你這一樣,卻吝嗇地收回那一樣。我們的銀翅蝴蝶雖僅有一枚青錢般大小,她那兩扇翅子卻也的確不比尋常。大鳳蝶的衣裙,鏤金錯彩,華煥奪目,但嫌其富貴之氣過於逼人,不及我們銀翅蝴蝶的天然本色,赤斑蝶隨季節變換服裝的色彩,人家笑她太像好趨時尚的摩登少婦,又不及她的文秀可愛。其他如翠紺縷、丁香眼、緋睞、紫斑,也不過名字好聽,實際都屬於粗陋木葉蝶科,與銀翅蝴蝶更不可同日而語,於是自然的老祖母對她皺一皺眉:提起筆來,便把她婚姻簿上應享的幸福一筆勾銷了。

論到銀翅蝴蝶的丈夫——蜜蜂——也算得一個優秀的工程師。他能夠在一根纖細的柄兒上造起一座比蓮蓬還要大的房子,狂風暴雨都撼搖它不動,房間的設計更具驚人的精巧,一孔一孔都作六角形,既省材料,又不占地位,人間的建築家見之也每自歎不如。此外則儲藏室、育兒室、浴間、廚房,應有盡有,都造得既經濟而又舒適。

蜜蜂誕育於專講規律的家庭,又接受過於嚴格的工程訓練,他的頭腦不免也變成了機械化。他隻知道一隻蜜蜂生來世上的職務無非是采花釀蜜,釀蜜做什麼呢?無非為維持下一代的生活,好讓蜜蜂的家族,日益繁榮昌盛。蜜蜂除了他的本身和一家是不知天地更有芸芸萬眾之存在的。

以下是蜜蜂一天的生活表,也可說是他一天的工作表。原來蜜蜂的生活便是工作,而工作也便是生活。

當溫和的晨曦才以他黃金色的吻,吻醒了大地的靈魂,小鳥們尚未開始他們的“晨之禮讚”,花兒們似尚流連於昨夜什麼可喜樂的夢境裏,朱唇邊還殘餘一痕的笑渦,嬌靨上還泫著晶瑩的喜淚,蜜蜂已從他的香巢振翼飛出,到數裏以外的花圃采蜜去了。

他從瓊珮珊珊的玉蘭,拜訪到鉛華不禦的素馨,從清香滿架的酴醾,巡遊到錦帳春眠的海棠,直到腋下夾帶的蜜囊,鼓得滿滿的,又用腳刷下花粉,預備攜歸作為製蠟的材料。

直到日午,他才背負工作的成績飛回窠中。吃過蝴蝶親手替他預備的午餐,又飛出去了。傍晚歸家,又要修繕破漏,擴充房舍,家中雖有個甜蜜的伴侶,對之似乎並不感什麼興趣,他所歡喜的,集中精力以赴的,隻是工作——一刻也不停地工作。

蜜蜂雖然年紀尚輕,卻好像經驗過多少次災荒,又好像飽經過饑餓的威脅,為預防起見,他遂終日營營,以儲蓄為事。

他將采來的蜜,除少許日用以外,都灌進蜜房裏。他常對蝴蝶描寫冬季來臨時之苦,那時候北風整天獵獵地呼嘯著,大地滿積冰雪,百花都凋殘了,田裏的五穀也一粒不存了,那些平日懶惰的鳥雀們,昆蟲們,便都一批一批地餓死。昆蟲界盛傳的蟬與蟻的故事,即蟬在夏季終日抱著樹枝唱歌,冬天無食可覓,到蟻穴前哀求布施,遭蟻拒絕,蟬遂餓死路旁的那個寓言,他可以百述不厭。說完後,一定告誡蝴蝶說:

“所以你現在整天在外遊蕩,一味吟風弄日,實非生活常法。你應該幫助我努力建立家庭,從事儲蓄,為下一代著想。”

“下一代?我們的下一代在哪裏?你這麼著急,也未免太未雨綢繆了吧。”蝴蝶聽了蜜蜂的話,不覺失笑說。

“真的!我們結婚也算有一段時光了,還沒有孩子的朕兆,我們去抱一個如何?我們蜂類本來講究養螟蛉子,這是有古詩可以證明的。”蜜蜂興奮地嚷道。

“我們結婚還沒有幾天呢,而且我們也還不算老,你就顧慮到嗣續問題。瞧!又是儲蓄,又是子孫,好實利主義呀!”蝴蝶頗為不悅地說。

“實利主義!是的,我們蜂兒講究的便是實利,不像你們蝴蝶,一天到晚,輕飄飄地,飛舞花間,腦子裏滿泛著綺麗的幻想,和那天邊彩霞一樣絢爛的夢。你也曾啜取花汁,可是我從不見你帶一口回家。你自負翅上發光的銀粉,以為可以替大塊文章,補上一筆,但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果然,蜜蜂對於他愛侶彪炳的文彩是從來不知注意的,他就從來沒有對她的翅子正眼瞧過一次。

“這算什麼呢?可以禦寒?還是可以果腹?”當他聽見別人讚美蝴蝶的翅子時,常這麼咕噥地說。

青蠅們的話,果然證實了。蜜蜂所愛的果然是那能吐絲織繭的蠶,那能紡織的絡緯之流,而決不是他認為浮華無用的蝴蝶。他後悔自己沒有在蜂類社會裏,選擇配偶,照他那實利主義的觀點看來,那爬行地上,黑陋不堪的螞蟻也還比蝴蝶強。

小小銀翅蝴蝶雖然不帶花汁回家,增加蜜蜂的儲蓄,然而她也沒有把自己每日辛勞的成果,付之浪費。她來往花叢,傳播蕊粉,讓花兒們雌雄配合,子孫繁衍,增美大自然明媚的風光,也使生物獲得可口的糧食,於是大家奉送她一個美麗的名號:“花媒”。

蝴蝶的親屬甚多,可惜生活均陷於貧困。她有個同胞姊姊,乃是屬於木葉蝶科的黃裾蝶。這類蝶兒雖無可觀的文飾,但她那紫褐色的翅子上印著樹葉筋脈一般的細致,肖似俏麗的村姑,荊釵布裙,自饒一種樸素之美。她嫁了一匹蛇目蝶。蝶兒們大都愛好陽光,蛇目蝶則偏喜徘徊於陰暗汙濁之處,因其性好流浪,失蹤已曆多時,黃裾蝶帶著兩個孩子,仃伶孤苦,銀翅蝴蝶友愛情深,將她母子三人的生活毅然挑到自己肩上。

說我們銀翅蝴蝶親屬多,那並不假,她除姊姊外,還有個寡婦嫂子哩。那是匹赤斑蝶,她的孩子比黃裾蝶多出一倍,夫亡以後,生活無著,子女嗷嗷待哺,慘況難言。銀翅蝴蝶最愛她的亡兄,對於他的未亡人和遺孤,當然不能坐視。

這兩房人口的贍養,也煞費蝴蝶的張羅。她不過是匹小小蝶兒,氣力有限,每天忙碌著采取花汁,自己隻享受一點,大部分都填了那一大群寡婦孤兒的肚腸。為了工作過度,營養又嫌不足,更因蜜蜂脾氣不好,歡喜和她時常鬧氣,我們的蝴蝶一天比一天瘦了,她銀翅的光輝也日益黯敗凋敝,有時她和她姊姊黃裾蝶並立枝頭,人家幾乎錯認為兩片同樣的枯葉。

蜜蜂對於他妻子本無若何的情愛,所以也就從來不管她的閑事。一天,他在外工作,卻於無意間發現了蝴蝶的秘密。

那晚蜜蜂回家,蝴蝶落後一步也飛入窠裏。

“那一群大小蝴蝶是誰,要你一口一口地吐花汁喂他們?”蜜蜂氣憤憤地對妻子盤詰。

“那兩匹大蝴蝶是我的姊和嫂,那一群小的是我的甥和侄。”蝴蝶想這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便如實說出。

“你嫁了我,便是我的人,你采來的花蜜也該歸到我的名下,現在你卻去津貼外人,這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的!”實利主義者說出了他久蘊於心頭的話。

“可是,親愛的,做丈夫的也應該負擔妻子的生活,自從我嫁你以來,你采來的蜜汁,讓我啜過一口沒有?”蝴蝶和婉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