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小小銀翅蝴蝶的故事之二(3 / 3)

“想不到我結婚以後,還有這麼些魔障。”蝴蝶淒然一笑,隨手把那封情書擱開一邊。

女人們的脾氣大都歡喜玩弄男性,有時甚至以男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娛樂。我們常見春水柔波之上,輕盈窈窕的蜻蜓,款款回翔,纖尾點水不絕,她們正在顧影自憐,勾引雄性來入她溫柔的圈套。我們又常見蜘蛛大張情網,誘騙情郎,到手後,都恣情玩弄一番,然後將雄性吃入肚裏。我們的銀翅蝴蝶,生性忠厚,從來不曾玩這一套。她也自知再沒有被愛的權利,何必與人家虛作委蛇,教人家為她白白受苦。所以當她一發覺雄性蟲兒對她有所表示時便立刻抽身退後。她對他們也並不直言斥絕,表白自己的孤高而使別人難堪,隻一味佯為不覺。“佯裝”也是昆蟲的一種本能。當他們遭遇襲擊,生命瀕於危殆時,便會這樣來一下。譬如白鳳蝶被追急時,會從空中直落地上,偽作死亡,敵人才一錯愕顧視,她已翩然飛去。守宮卸下一段尾巴,跳躍於地,轉移敵人的目標,本身則乘機逃脫。不過別的昆蟲以“佯裝”來保衛自己的生命,而我們的銀翅蝴蝶則以“佯裝”來保衛自己的節操。

因此,那些愛慕她而不得的蟲豸們,背地裏常這樣罵她道:

“她枉為蝴蝶,不解半點風情,遲鈍有似蝸牛,閉塞勝於壁蟢,走一步都要丈量,迂執更像尺蠖!”

虺蜴寄過幾封情書,見蝴蝶毫無反響,心緒也漸冷靜下來。蜜蜂有一個時候——這時他與蝴蝶分居已久——因過於辛勞,害了一場大病,有人介紹虺蜴替他診治。當虺蜴詢知他是銀翅蝴蝶的丈夫,最初心理反應的複雜,應該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但是虺蜴還是盡他醫生的本分,拿出手段,把蜜蜂的病治好。

虺蜴不但醫道高明,而且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

林子裏有一隻天牛,住在一株衰老的桑樹上。天牛的模樣並不怎樣討人歡喜,他真不愧是一隻昆蟲界的牛,氣質鹵莽,舉動又頗粗率,穿著一身寬博的滿綴白色斑點的黑袍,像個寺院裏的僧侶,帶著兩根長鞭,常在空氣裏揮舞得嗤嗤作響。有人說他是教書匠出身,長鞭便是他撲作教刑的工具,袍上白斑是他從前多年吃粉筆灰所遺留的殘跡。他和蠹魚同屬於蛀字號的朋友,所以人家又喊他做學者,不過是個破壞學者。

不久,蝴蝶明白這“破壞學者”四字的意義了。天牛生有一個巨顎,兩根鋸子似的大牙,終日蛀蝕桑樹的枝條,那一條條的桑枝經他一蛀都好像受了斧斤的斫伐,又好像受了烈火的燎灼,很快枯萎而死。蝴蝶問他為什麼要這樣破壞,連他自己托身的桑樹都毫無愛惜之念,天牛說出他的道理道:這株桑樹,生機已盡,留在桑園裏,白占一塊地方;並且樹影遮蔽下麵的新芽,侵奪它們應享的陽光雨露,不如趁早斬伐去之,好讓下一代自由發榮滋長。我這麼幹,其實是愛護桑樹,不過所愛不止一樹而全林而已。

天牛的議論何嚐沒有他的理由,可是保守派到處都是,他們對於天牛深惡痛絕,將他歸於“害蟲”之列。那些書蠹,甕雞,頑固的硬殼蟲,寸光的草履蟲,恨他更甚,說他不過是個喜大言而無實學的偽學者,批評他的話,頗不好聽。

我們的銀翅蝴蝶所學雖和天牛隔行,不過以她特殊的聰明,也了解這一條“去腐生新”的自然律法。她很能欣賞天牛那一派大刀闊斧的破壞作風,兩個頗談得來,因之發生了友誼。

天牛既認蝴蝶為他知己,竟想進一步變友誼而為愛情。天牛的性格非常爽直,他不像金蛾那麼羞怯,也不學虺蜴那麼自卑,他一開始便把自己的心事向蝴蝶披露出來。蝴蝶慣用的“佯裝”政策,對於這位先生是無所施其技的,她隻有斬截地拒絕。

“我知道你和蜜蜂感情不合,分居已久,你不肯接受我的愛,究竟有什麼理由?”天牛逼問道。

“誰說我不愛蜜蜂?我倆雖不在一起,我卻始終在愛著他呢。”蝴蝶含羞微笑回答。

“他哪一件配得你過?一個男人,像他那樣慳吝、自私、褊狹、暴戾,即使他有天大本領,也不足為貴,何況他隻懂得那點子工程之學!你說你還愛他,我決不信。一定你不愛我,所以將這話來推托吧!”天牛一麵說,一麵忿忿將兩根長鞭打得樹枝“拍”“拍”地響。這時倘使蜜蜂在他麵前,說不定要被他一鞭子劈碎天靈蓋!

“蜜蜂誠然沒甚可愛,但我愛的並不是實際的他,而是他的影子。世間事物沒有十全十美的,而且也沒有真實的美。你看見許多美麗的事物,假如鑽到它們背後,或揭開它們的底子,便將大失所望。我們頭頂上這一輪皓月,光輝皎潔,寶相莊嚴,可謂圓滿已極,不過倘使你真的身到廣寒,所見又不知是何情景,也許你一刻也不願在那裏停留呢。所以形質決不如影子完美。要想葆全一個愛情的印象,也該不細察它的外表,而應向自己內心推求。”

“奇論!奇論!”天牛氣得大叫道,“放著眼前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愛,卻去愛那空虛縹緲,不可捉摸的影子。究竟是文學家,我佩服你想象力豐富!可是,我的朋友,我看你患有一種心理病態,病名是‘自憐癖’,你愛的並不是什麼蜜蜂影子,愛的其實是你自己本身。正如神話上所傳一個美少年,整天照著湖水,把水中影子當作戀人,想去和它擁抱,終於淹死水中。你平心去想想,我批評你的話對也不對?”天牛聽蝴蝶談起天文,他也搬出一套心理學理。

“你的話我很承認,也許我患的真是一種‘自憐癖’,可是,除此以外,還有別的障礙。那便是我在母親病榻前所立的誓言,和朋友紫蚓女士虔敬德行的感化。紫蚓從前曾勸我以三種花兒為表率,即是玉蘭花、紫羅蘭、紅玫瑰。最重要的是玉蘭花,皎然獨立,一塵不染,我的翅子僥幸與此花同色,所以也特別愛它。——你不是常見我釘在這花的瓣兒上,盡量吸收它的清逸的芬芳麼?我是個酷愛自由的蝴蝶,不能跟紫蚓去修行,可是我的心同她住在修道院裏,已久矣非一日了。”

“你說的是什麼話?”天牛大張兩眼,注視蝴蝶的臉,疑心她突然神經病發。“什麼‘誓言’,什麼‘虔敬’,又什麼‘修道院’,在這個時代,居然能聽見這樣的話頭,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破壞學理,誰都反對,你獨能欣賞,我覺得你的頭腦很開明,思想也很進步,誰知你在戀愛的主張上竟有這麼一套迂腐不堪的理論。你真是個不可理解的充滿矛盾性的人物!我以前認你為我知己,今天才知錯誤。罷,罷,我可憐的玉蘭花,再見吧!”

天牛憤然絕裾而去。他的翅子振動得太厲害,林中空氣響出一片嚇人的薨薨之聲。

鶯魂啼斷,紅雨飄香的暮春過去了,蟬聲滿樹,長日如年的盛夏也過去了,現在已到了碧水凝煙,霜楓若染的清秋季節。

我們的小小銀翅蝴蝶仍和她姊姊黃裾蝶同住,她的甥侄們雖已長大,翅膀還不甚硬朗,仍須她負責照料。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