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能夠自立,何必還要我贍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儲蓄也不過為我們將來打算,我說‘我們’當然連你也在內。我們都是生物,生老病死,都要受自然律法的支配,將來我們都有飛不動的時候。到了那時,我們沿門托缽,去哀求人家的布施,人家肯理你麼?”蜜蜂理直氣壯地說。
“你老是這一套,我聽也聽厭了。”蝴蝶微嗔道,“什麼‘將來’‘將來’,你們蜜蜂就有這麼多的‘將來’,我們蝴蝶卻隻知道‘現在’。我討厭你的實利主義,請你別多談了,好麼?”
“我自知是個俗物,配不過你這位不飲不食仍可生活的神仙, 清高的小姐,咱倆分手吧!”
蝴蝶一氣之下,也就真的離開那個蜂窠,率領她的親屬,另立門戶去了。
三
小小銀翅蝴蝶自和蜜蜂分居後,與她姊姊黃裾蝶同住一起,組織了一個別開生麵的“姊妹家庭”。說故事人應該在這裏補一句話:自從蝴蝶由大湖的西邊回到故鄉,她最愛的母親是去世了,蝴蝶便將對母親的孝心完全傾注在她姊姊身上,而黃裾蝶感念妹子之情,對她也百端照料,勝於慈母。二人友愛之篤,使看見的人都感動得要掉眼淚。有許多蟲類,雖兄弟姊妹眾多,卻往往操戈同室,譬如螽斯、蜘蛛,便以殘害同類著名,他們看了蝴蝶的榜樣,應該有所感悟吧。
蝴蝶雖和蜜蜂分開,卻也沒有到完全斷絕的地步。過了幾時,她又苦念蜜蜂不已,又想飛回故巢去看一下。
蜜蜂自蝴蝶出走以後,果然螟蛉了一個兒子,他雖薄於伉儷之愛,父子之愛卻比別的蟲類濃厚。原來蜂和蟻這一類生物,視傳宗接代為一生大事,他們自己的生命不過為下一代而存在。螞蟻為什麼這樣出死力地保衛他們的女王?還不是因為女王是他們社會惟一的育兒機器?蜂類沒有兒子便一定抱養異類蟲豸、吐哺翼覆,日夜嚶嚶祝禱著“類我”、“類我”!這兩類蟲兒,都是“三日無子,便皇皇如也”的。蜜蜂見蝴蝶久未生育,心已不滿,何況她又不肯和蜜蜂合力維持家庭,卻去管照她自己親屬的生活,這樣使蜜蜂不快之上更加不快,現在見她回家,不但沒有夫婦久別重逢的快樂,反以極端冷漠的口氣問她道:
“你又回來做什麼?我於今有了兒子,萬事滿足,你有了姊姊,也該不再想念丈夫了。你又回來做什麼!”
“姊妹管姊妹,夫妻管夫妻,怎可相提並論?親愛的,請你不要這樣對待我,你知道我對你的相思,是怎樣的苦啊!”
蝴蝶雖柔情萬種,感不動蜜蜂那顆又冷又硬的心。他原是屬於這樣一種類型的人:自己有現成幸福不知享受,卻怕見別人幸福。他見蝴蝶離家以後,過得喜氣洋洋,容貌也加肥澤,大非在他身邊時可比,他不知反省而自愧,反而妒她,又妒黃裾蝶侵占他的利益。他對銀翅蝴蝶妒之上還加恨,為的蝴蝶的翅膀於今已長得很有力,要飛多遠便多遠,不必再偎傍於他翼下,讓他高興時便和她調笑一回解悶,不高興時便紮她幾針出氣。他的施虐狂已失去發泄的對象了——蜜蜂雖沒有真的用針去紮他的小蝴蝶,可是他心胸窄狹,易於惱怒,平日間家庭裏零碎的反目、口角,等於無窮無盡的毒螫,也真教蝴蝶夠受。
蝴蝶在家裏過了幾天,覺得家庭空氣凝凍得像塊冰,她隻有歎口氣,又悄悄地飛走了。
每過一段時光,蝴蝶總要返家一下。她抱著一腔火熱的愛情飛來,卻總被蜜蜂兜頭幾勺冷水潑回去。
我們別唱高調,以為愛情是完全屬於精神性的東西,是可以無條件存在的。愛情像一盆火,需要隨時投入木材,才可繼續燃燒,春生滿室。愛情又像一個活物,需要食糧的喂養,否則它便將逐漸餓成幹癟,終致死亡。夫婦彼此間的輕憐、蜜愛、細心的熨帖、熱烈的關注,都是續燃愛情的材料和喂養愛情的食糧。可憐小小銀翅蝴蝶一往情深地對待她的蜜蜂,誰知蜜蜂所回答她的始終是那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酷”,所以蝴蝶一腔的熱情也漸漸兒熄滅了!她的愛活生生給餓死了!
四
小小銀翅蝴蝶又在繡原某一地點發現了一區繁盛的花田,采蜜比從前容易,她已有照料自己的閑暇,她翅上的銀粉又透出一種異樣的光輝,吸引人們的注意。
繡原上蟲類雖繁,向蝴蝶獻殷勤的已不如從前大湖西邊的那麼多。當然嘍,蝴蝶現在已非少女時代可比,況且她的“撇清”之名播於遠近,誰肯來討沒趣?再者雄性的動物都好高善妒,恨不得天下的美都集中他們自己身上,倘雌性的美超過他們,最傷他們自尊心。他們見銀翅蝴蝶在清風裏飛來時,雙翼翩躚,好似一團銀色的光焰,閃得人睜眼不開,常使他們有形穢自慚之感,當然不願來向她請教了。
但蝴蝶這時候也還不乏對她的愛慕者,他們明知蝴蝶不易追求,卻寧願默默地在一邊注視著她,他們送飛吻於風,混清淚於晨露,雜嚅囁的情話於風葉的吻繂,他們不敢教蝴蝶知道他們的愛情,也不願蝴蝶知道,正像一個人在露零風緊的秋夜,遙睇萬裏外藍空裏一顆閃爍的明星。
蝴蝶好像天然與飛蛾有緣,與蜜蜂結婚後又遇見一匹蛾兒。他的翅子金絲鑲嵌,並點綴著許多深橙色的眼紋,在昆蟲界確可算得一個標準美男子。這匹蛾和蝴蝶的丈夫幼年時代曾經同學,常來他們家中。蝴蝶見他那滿身的金錢,常戲呼他為銀行家。
“哪裏,哪裏,”金蛾謙遜地說道,“若說真正的銀行家,應該推蜣螂——小犀頭也說得上——他們整天搓團黃金,將黃金團成了比他們身子大幾倍的圓球,拚命推回自己的巢穴,那才配稱為銀行家。至於我身上所帶的隻是些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罷咧。”
“蜣螂麼?”蝴蝶蹙眉說,“我嫌他們太貪,那麼晝夜不休地搞金子,跌倒了又爬起,疲乏了也不肯休息,真是要錢不要命的財虜。而且他們那一身銅臭,簡直不可向邇!啊,請你莫再提了,再提我要作嘔啦!”
金蛾來蜜蜂家既頻,察見他們夫婦間感情的枯燥,知道這項婚姻是不會到頭的。他便於不知不覺間愛上了小蝴蝶。但他生性羞怯,雖屬蛾類,卻無撲火的勇氣,隻能於暗中向蝴蝶頻送殷勤。蝴蝶何等靈敏,早覺察出他的企圖來了。她卻不願多事,隻裝作渾然不覺的模樣。金蛾有時來拜訪蝴蝶,希望和她單獨深談,蝴蝶卻故意請出蜜蜂,共同招待,常把那位漂亮紳士弄得啼笑皆非。
草中有一頭虺蜴,尾長身細,貌頗不揚,不過他擅長醫術,對於蛇類的病,更手到春回,遂有“蛇醫”之號。一天,他伏在一叢深草中,看見銀翅蝴蝶在他頭頂上飛過,忽然動了企慕之心。
“像我這麼一條粗蠢的爬蟲,一個卑微的草頭郎中,居然想愛這個栩栩花叢,春風得意的蝴蝶,未免太不自量,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虺蜴再三警戒自己說。不過愛情之為物是不受理智控製的,沉默的愛之噬齧人的靈魂,痛苦比死亡還大。虺蜴忍受了好久,實在再忍不住了,他開始來寫情書,拜托他的遠親壁虎帶給蝴蝶。
壁虎出入人家房闥,本極自由,每當蝴蝶靜坐室中,他便緣牆而上,約摸到了蝴蝶頭頂,尾巴一抖,口中便鬆下了一片小小花瓣,這便是虺蜴寫的半明半昧欲吐還吞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