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我們的秋天(3 / 3)

在這無言而又謙遜的鞠躬之中,我在他眼睛裏窺見了世界上不可比擬的歡欣,得意。

現在又見了湯夫人的快樂。

可羨慕的做父母的驕傲嗬!有什麼王冠,可以比得這個?

一路回家,康不住地在我耳邊說道:我們的小鴿兒呢?喂!我們的小鴿兒呢?

六 金魚的劫運

S城裏花圃甚多,足見花兒的需要頗廣,不但大戶人家的亭,要花點綴,便是蓬門篳竇的人家,也常用土盆培著一兩種草花,雖然說不上什麼紫姹紅嫣,卻也有點生意,可以潤澤人們枯燥的心靈。上海的人,住在井底式的屋子裏,連享受日光,都有限製的,自然不能說到花木的賞玩了,這也是我愛S城,勝過愛上海的原因。

花圃裏兼售金魚,價錢極公道:大者幾角錢一對,小的隻售銅元數枚。

去秋我們買了幾對二寸長短的金魚,養在一口缸裏,有時便給它們麵包屑吃,但到了冬季,魚兒時常沉潛於水底,不大浮起來。我記得看過一種書,好像說魚類可以餓幾百天不死,冬天更是蟲魚蟄伏的時期,照例是斷食的,所以也就不去管它們。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和暖,魚兒在嚴冰之下,睡了一冬,被溫和的太陽喚醒了潛伏著的生命,一個個圉圉洋洋,浮到水麵,揚鰭擺尾,遊泳自如,日光照在水裏,閃閃的金鱗,將水都映紅了。有時我們無意將缸碰了一下,或者風飄一個榆子,墜於缸中,水便震動,漾開圓波紋,魚們猛然受了驚,將尾迅速地抖幾抖,一翻身鑽入水底。可憐的小生物,這種事情,在它們定然算是遇見大地震,或一顆隕星!

康到北京去前,說暑假後打算搬回上海,我不忍這些魚失主,便送給對河花圃裏,那花圃的主人,表示感謝地收受了。

上海的事沒有成功,康隻得仍在S城教書,聽說魚兒都送掉了,他很惋惜,因為他很愛那些金魚。

在街上看見一隻玻璃碗,是化學上的用具,質料很粗,而且也有些缺口,因想這可以養金魚,就買了回來,立刻到對河花圃裏買了六尾小金魚,養在裏麵。用玻璃碗養金魚,果比缸有趣,擺在幾上,從外麵望過去,綠藻清波,與紅鱗相掩映,異樣鮮明,而且那上下遊泳的魚兒,像遊在幻鏡裏,都放大了幾倍。

康看見了,說你把我的魚送走了,應當把這個賠我,動手就來搶。我說不必搶,放在這裏,大家看玩,算做公有的豈不是好。他又道不然,他要拿去養在原來的那口大缸裏,因為他在北京中央公園裏看見斤許重的金魚了,現在,他立誌也要把這些金魚養得那樣大。

魚兒被他強奪去了,我無如之何,隻得恨恨地說道:“看你能不能將它們養得那樣大!那是地氣的關係,我在南邊,就沒有見過那樣大的金魚。”

——看著罷!我現在學到養金魚的秘訣了,麵包不是金魚適當的食糧,我另有東西喂它們。

他找到一根竹竿,一方舊夏布,一些細鐵絲,做了一個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過了一刻,提了濕淋淋的袋回家,往金魚缸裏一攪,就看見無數紅色小蟲,成群地在水中抖動,正像黃昏空氣中成團飛舞的蚊蚋。金魚往來吞食這些蟲,非常快樂,似人們之得享盛餐——嗬!這就是金魚適當的食糧!

康天天到河裏撈蟲喂魚,魚長得果然飛快,幾乎一天改換一個樣兒,不到兩個星期,幾尾寸餘長的小魚,都長了一倍,有從前的魚大了。康說如照這樣長下去,隻消三個月,就可以養出斤重的金魚了。

每晨,我如起床早,就到園裏散步一回,呼吸新鮮的空氣。有一天,我才走下石階,看見金魚缸上立著一隻烏鴉,見了人就翩然飛去。樹上另有幾隻鴉,啞啞亂噪,似乎在爭奪什麼東西,我也沒有注意,在園裏徘徊了幾分鍾,就進來了。

午後康撈了蟲來喂魚。

——呀!我的那些魚呢?我聽見他在園裏驚叫。

——怎麼?在缸裏的魚,會跑掉的嗎?

——一匹都沒有了!嗬!缸邊還有一匹——是那個頂美麗的金背銀肚魚。但是尾巴斷了,僵了,誰幹的這惡劇?他憤憤地問。

我忽然想到早晨樹上打架的烏鴉,不禁大笑,笑得腰也彎了,氣也壅了。我把今晨在場看見的小小謀殺案告訴了他,他自然承認烏鴉是這案的凶手,沒有話說了。

——你還能養斤把重的金魚?我問他。

七 禿的梧桐

——這株梧桐,怕再也難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的梧桐下,總這樣惋惜地說。

這株梧桐,所生的地點,真有點奇怪,我們所住的屋子,本來分做兩下給兩家住的,這株梧桐,恰恰長在屋前的正中,不偏不倚,可以說是兩家的分界牌。

屋前的石階,雖僅有其一,由屋前到園外去的路卻有兩條,——一家走一條,梧桐生在兩路的中間,清陰分蓋了兩家的草場,夜裏下雨,瀟瀟淅淅打在桐葉上的雨聲,詩意也兩家分享。

不幸園裏螞蚊過多,梧桐的枝幹,為蟻所蝕,漸漸的不堅牢了,一夜雷雨,便將它的上半截劈折,隻剩下一根二丈多高的樹身,立在那裏,亭亭有如青玉。

春天到來,樹身上居然透出許多綠葉,團團附著樹端,看去好像一棵棕櫚樹。

誰說這株梧桐,不會再活呢?它現在長了新葉,或者更會長出新枝,不久定可以恢複從前的美陰了。

一陣風過,葉兒又被劈下來,拾起一看,葉蒂已齧斷了三分之二——又是螞蟻幹的好事,哦!可惡!

但勇敢的梧桐,並不因此挫了它的誌氣。

螞蟻又來了,風又起了,好容易長得掌大的葉兒又飄去了,但它不管,仍然萌新的芽,吐新的葉,整整地忙了一個春天,又整整地忙了一個夏天。

秋來,老柏和香橙還沉鬱的綠著,別的樹卻都憔悴了。年近古稀的老榆,護定它青青的葉,似老年人想保存半生辛苦貯蓄的家私,但哪禁得西風如敗子,日夕在耳畔絮聒?——現在它的葉兒已去得差不多,園中減了蔥蘢的綠意,卻也添了蔚藍的天光。爬在榆幹上的薜荔,也大為喜悅,上麵沒有遮蔽,可以酣飲風霜了,它臉兒醉得楓葉般紅,陶然自足,不管垂老破家的榆樹,在它頭上瑟瑟地悲歎。

大理菊東倒西傾,還掙紮著在荒草裏開出紅豔的花。牽牛的蔓,早枯萎了,但還開花呢,可是比從前纖小,冷冷涼露中,泛滿淺紫嫩紅的小花,更覺嬌美可憐。還有從前種麝香連理花和鳳仙花的地裏,有時也見幾朵殘花。秋風裏,時時有玉錢蝴蝶,翩翩飛來,停在花上,好半天不動,幽情淒戀,它要僵了,它願意僵在花兒的冷香裏!

這時候,園裏另外一株桐樹,葉兒已飛去大半,禿的梧桐,自然更是一無所有,隻有亭亭如青玉的幹,兀立在慘淡斜陽中。

——這株梧桐,怕再也不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總是這樣惋惜地說。

但是,我知道明年還有春天要來。

明年春天仍有螞蟻和風呢?

但是,我知道有落在土裏的桐子。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