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小貓
天氣漸漸的冷了,不但壁上的日曆,告訴我們冬天已經到來,就是院中兩株瑟瑟地在朔風裏打戰的老樹,也似乎在喊著冷呀冷呀的了。
房裏的壁爐,筠在家時定然燒得旺旺的,亂冒的火頭,像一群饑餓而得著食物的野獸,伸出鮮紅的長舌,狂舐那裏的煤塊,發出哄哄的聲音,煤塊的爆響,就算是犧牲者微弱的呻吟罷。等到全爐的煤塊,變成通紅,火的怒焰,也就漸漸低下去,而室中就發生溫暖了。筠有時特將電燈旋熄,和薇對坐爐前,看火裏變幻的圖畫,火的回光,一閃一閃地在他們臉上不住地跳蕩。他們往往靜默地坐在爐前好久好久,有時薇輕輕地問筠道:
——你覺得適意麼?筠?
——十分適意,你呢?他暗中拖過薇的手來,輕輕地握著,又不說話了。
現在薇手裏拿了一本書,坐在爐邊一張靠椅上,一頁一頁地翻著看,然而她的心似乎不在看書,由她臉上煩悶的神情看來,可以知道她這時候心緒之寂寞,正如這爐中的冷灰。
因為沒有生火,屋裏有點寒冷。兩扇帶窗的玻璃門是緊緊地關著的,淡黃色的門簾也沒有拽開,陽光映射簾上,屋中洞然明亮,而且也覺有了暖意。
薇著了幾頁書。不覺朦朧思睡起來,她的眼皮漸漸下垂,身體也懶洋洋地靠上椅背,而手中的書,也不知不覺地掉在地板上。睡魔已經牽了她的手,要想教她走入夢幻的世界裏去了。
忽然門簾上撲撲有聲,薇猛然驚醒,張開眼看時,就看見—個搖動的影兒,一閃就不見了,頃刻間又映射到簾上來,卻已變成了兩個,原來就是隔壁史夫人的兩隻小貓的影兒。
這屋裏從前是沒有貓的,薇從做小孩子時候起,就很愛貓。不過近年以來,家裏養了隻芙蓉鳥,而且住的又是人家的房子,不便在門上打洞,所以不能養貓,她常常同筠說要他弄隻貓來玩玩。他們互相取笑時,也曾以貓相比過。
自從筠出門以後,隔壁就搬來了史家,也就多了這對小貓。它們天天在那裏打架追逐,嬉戲……因回廊是兩家相通的,所以小貓打架時,也常常打到薇的門口來。
那對小貓的顏色,很是美麗,一個是渾身雪也似的白毛,額上有一塊桃子形的黑點,背上也有一大搭黑毛,薇知道叫做烏雲蓋雪,一個是黃白黑三色相混的,就不知它叫做什麼名目了。它們出世以來,都不過三四個月吧,短短的身軀,圓圓的臉,淺淺的碧色玲瓏眼,都不算奇,隻是那幼貓特有的天真,一刻不肯停止的動作,顯得非常活潑,有趣。
小貓的影兒,一上,一下,一前,一後,跳躑得極起勁,好像正在搶著一片幹桐葉。薇想開門去看,但怕冷,又怕驚走了它們,所以仍然半躺在靠椅上,眼望著那兩個起伏不定的貓影出神。
她想筠這幾天又沒有信來,不知身體好否?嗬!半個月的離別,真像度了幾年,相思的滋味,不是親自領略,哪知道它的難堪呀!筠的出去奔波,無非是為了衣食問題,人生為什麼定要衣食呢?像這兩個小貓不好麼?它們永遠是無愁無慮地嬉戲,永遠……永遠!
如果筠在這裏,見了這對小貓,又該多了嘲謔的資料了,她想到這裏,索性將一隻手支了頤,細細追想從前和筠同居時的種種樂趣:
薇是一個老實可憐的人,見了生人,總是羞羞澀澀地說不出什麼話。筠在本地中學當體操教員,她就順便在那學校裏教授一點圖書和手工的課,每天聽見鈴響就低著頭上課堂,聽見鈴響,又低著頭走出課堂,從不敢對那些學生多瞥一眼,因此她到這學校上了一年多的課,隻記得班裏男生的姓名,至於麵貌,卻都是素昧平生的。學生躲懶不到,她也不敢查問,因為這學校裏本無點名的習慣,而且她也覺得上課點名,有似乎搭先生的架子,在她又是不好意思的事。
偶然有個學生來問她關於功課的事,或者她有話要對他們說,總不免紅漲了臉。幸虧她所教的功課,學生素不注重,也不要什麼講解,拿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畫畫就算混過去了,口才不佳,羞怯,在學生方麵都還不至於發生什麼影響。
她的女同學個個灑落大方,上課時詞源滔滔,銀瓶瀉水,講到精彩處,也居然色舞眉飛。功課就預備得差一點,也一樣能吸住學生的注意力。她看了每非常地羨慕,很想努力效法她們,但她的拘束,竟像一條索子,捆住了自己,再也擺脫不開,後來知道天性是生來的,不能拂逆它,也隻好聽其自然了。她常說人們將教員的生涯,叫做“黑板生涯”,在我真是名符其實,如果課堂裏不設黑板,我的教員也就當不成了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