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我們的秋天(2 / 3)

回家用午膳時,趁便對康說了。康說那隻櫥,他也看見過,已經太舊了,他不讚成買;我也想那櫥的缺點了,折腳不必論,太矮,不能裝幾本書,想了一想,便將買它的心冷下來了。

過了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罷,一天下午,我從外邊歸家,見涼台上擺了一架新書櫥,扇扇玻璃,反射著燦爛的日光,黑漆的顏色,也亮得耀眼,並有新鋸開的油木氣味,觸人鼻觀。

前幾天的事,我早已忘了,哪裏來的這一架書櫥呢?我沉吟著問自己,一個匠人走過來對我說道:

——這是吳先生教我送來的。

——吳先生教你送到這裏來的嗎?別是錯了。

——不會錯。吳先生說是莊先生定做的。

——沒有的事,一定沒有的事,莊先生決不會定做這頂櫥——我沒有聽見他提起,必定大學裏,另有一個莊先生,你纏錯了。

一番話教匠人也糊塗起來了,結果他答去問吳先生,如果錯了,明天就來抬回去。

晚上康回來。我說今天有個笑話,一個木匠錯抬了一頂書櫥,到我們家裏來。

——嗬呀!你曾教他抬去麼?

——沒有,他說明天來抬。

——來!來!讓我們把它扛進書齋。康卷起袖子。

——怎麼?這櫥……

——親愛的,這是我特別為你定做的。康輕輕地附了我的耳說。

四 瓦盆裏的勝負

我們小園之外,有一片大空地,是大學附中的校基,本來要建築校舍的,卻為經費支絀的緣故,多年荒廢著,於是亂草荒萊,便將這空場當了滋蔓子孫的好領土,繼長爭雄,各不相讓,有如中國軍閥之奪地盤。蓬蒿族大丁多,而且長得又最高,終於得了最後的勝利,不消一個夏天,除了山芋地外,這十餘畝的大場,完全成了蓬蒿的國了。歆羨勢利的野葛呀,瘦藤呀,不管蓬蒿的根柢如何脆薄,居然將他們當做依附的主人,爬在枝上,開出纖小的花,輕風一起,便笑吟吟點頭得意。

夏天太熱,我多時不到園外去。不久,那門前的一條路,居然密密蒙蒙地給草萊塞斷了。南瓜在草裏暗暗引蔓抽藤,布下絆索,你若前進一步,絆索上細細的狼牙倒須鉤,便狠命地鉤住你的衣裳,埋伏的荊棘,也趁機舞動銛利的矛,來刺你的手,野草帶芒刺的子,更似亂箭般攢射在你的脛間,使人感受一種介乎痛與癢之間的刺激。這樣四麵貼著無形的“此路不通”的警告,如果我沒有後門,便真的成了草萊的Prisoner了。

因此想到富於幽默趣味的古人,要形容自己的清高,不明說他不願意和世人來往,卻專拿門前的草來做文章,如晏子的“堂上生蓼藿,門外生荊棘”,孔淳之的“茅屋蓬戶,庭草蕪徑”,教人讀了,疑心高人的屋,完全葬在深草中間。現在我才知道他們扯了一半的謊,前門長了草,後門總可通的,沒有後門,不但俗士不能來,長者之車,也不能來了。而且高士雖清高,到底不是神仙,不能不吃飯,如真“三徑就荒”,糴米汲水,又打從哪裏出入?

康從北京回來,天氣漸涼,蓬蒿的盛時,已經過去了,攀附它們的野藤花,也已憔悴可憐。我們有時到園外廣場上遊玩,看西墜的夕陽,和晚霞中的塔影。

草裏蚱蜢蟋蟀極多,我們的腳觸動亂草時,便浪花似的四濺開來。記得去秋我們初到時,曾熱心地養了一回蟋蟀。草裏的蟋蟀,軀體較尋常者為魁偉,而且有翅能飛,據說是草種,不能打架的。果然他們禁不起苦鬥,好容易撩撥得開牙,鬥一兩合便分出輸贏了,輸的以後望風而逃,死也不肯再打。我小時曾見哥哥們鬥蟋蟀,一對小戰士,鋼牙互相鉤著,爭持總是好半天,打得激烈時,能連接翻十幾個筋鬥,那戰況真有可觀。

我們沒法搜尋好蟋蟀,而草種則園外俯拾即是,所以居然養了十來匹。那時吳秀才張胡帥正在南口與馮軍相持,而蔣介石也在積極北伐,我們的瓦盆,照南北各軍將領的名字,編成了三種號碼。我是傾向革命軍的,我的第一號盆子,貼了蔣總司令四字,其餘則為唐生智何應欽等。康有一匹蟋蟀,本來居於張作霖的地位,但很厲害,不惟打敗了阿華的馮煥章,連我的蔣介石,都抵敵不住,我氣不過,趁康出去時,將他的換了來,於是我的蔣總司令,變了他的張大帥,他的張大帥,變了我的蔣總司令,康後來覺察了,大笑一陣,也就罷了。

將蟋蟀來比南北軍人的領袖,我自己知道是很不敬的,但中國的軍人,誰不似這草種的蟋蟀,他們的戰爭,哪一次不像這瓦盆裏的勝負呢?

五 小湯先生

我們的好鄰居湯君夫婦於暑假後遷到大學裏去了。因為湯夫人養了一個男孩,而他們在大學都有課,怕將來照料不便,所以搬了去。今天他們請我和康到新居吃飯,我們答允,午間就到他們家裏。

上樓時,湯夫人在門口等候我們,她產後未及一月,身體尚有些軟弱,但已容光煥發,笑靨迎人,一見就知道她心裏有隱藏不得的歡樂。

坐下後,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說是美國新出的嬰兒心理學。我不懂英文,但看見書裏有許多影片,由初生嬰兒到兩歲時為止,凡心理狀態之表現於外的,都攝取下來,按次序排列著。據說這是著者自己兒子的攝影,他實地觀察嬰兒心理而著為此書的。又有一本皮麵金字的大冊子,湯夫人說是她阿姑由美國定做寄來,專為記錄嬰兒生活狀況之用,譬如某頁粘貼嬰兒相片,某頁記嬰兒第一次發音,某頁記嬰兒第一次學步,以及洗禮,聖誕,恩物,為他來的賓客……都分門別類地排好了,讓父母記錄。我想這嬰兒長大後,翻開這本冊子看時,定然要感到無窮的興味,而且借此知道父母撫育他的艱難,而生其愛親之心。這用意很不錯,中國人似乎可以效法。

嬰兒哺乳的時候到了,我笑對湯夫人說,我要會會小湯先生,她欣然領我進了她的寢室。這室很寬敞,地板拭得明鏡一般,向窗處並擺了兩張大床,淺紅的窗幃,映著青灰色的牆壁和雪白的床罩,氣象溫和而嚴潔。室中也有一架搖籃,但是空的,小湯先生睡在大床上。

掀開了花絨毯子和粉霞色的小被,我已經看見了乍醒的嬰兒的全身。他比半個月前又長胖了些,稀疏的淺栗色發,半覆桃花似的小臉,那兩隻美而且柔的眼,更蔚藍得可愛。屋裏光線強,他又初醒,有點羞明,眼才張開又闔上,有如顫在曉風中的藍罌粟花。

湯夫人輕輕將他抱起來,給他乳喝,並且輕輕地和他說著話,那聲音是沉綿的,甜美的,包含無限的溫柔,無限的熱愛,她的眼看著嬰兒半閉的眼,她的魂靈似乎已融化在嬰兒的魂靈裏。我默默地在旁邊看著,幾乎感動得下淚。當我在懷抱中時,母親當然也同我談過心,唱過兒歌使我睡,然而我記不得了,看了他們,就想自己的幼時,並想普天下一切的母子,深深了解了偉大而高尚的母愛。

記得湯夫人初進醫院時,我還沒有知道,有一晚,我在涼台上乘涼,湯先生忽然走過來,報告他的夫人昨日添了一個孩子。

我連忙道賀,他無言隻微笑著一鞠躬。

又問是小妹妹呢,還是小弟弟,他說是一個小弟弟。我又連忙道賀,他無言隻微笑著又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