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鴿兒的通信(3 / 3)

海裏還有飛魚呢,驀然從浪裏飛了起來,燕兒似的掠過水麵丈許,又鑽入波心,在虹光海氣裏,隻看見閃閃的銀鱗耀眼。

忽然一尾飛魚,從我身邊飛過,擦著我的臉。一驚便醒了,身子依舊躺在藤椅上,才知方才做了一場大夢,——手裏的信已掉在地上去了。

呼呼地正在起風呢,月兒已經不見了,夢裏的濤聲,卻又在樹梢澎湃。——鬢邊像掛著什麼似的,伸手摸時,原來是風吹來的一片落葉。

夜涼風緊,不能更在涼台上停留了。拾起地上的信,便惘然地走進屋子,收拾睡下了。

夢兒真謊嗬,我本來不會遊泳,怎麼在夢裏遊得那般純熟,這也不過是因為你這裏說要到北戴河練習海水浴,惹起來的罷。真的,靈崖,我也想學遊泳呢,什麼時候同你到海邊練習去。

碧衿 八月十日

靈崖:

平常時候,你知道我是怎樣愛惜光陰的一個人,然而現在心情變易了,每天撕下一張日曆,便好像透過一口悶氣似的。暗暗說聲慚愧,又過去一天了,他的歸期又近一天了。

每天除了和你寫封信之外,別的事總是懶懶的;一張雙塔的寫生,隻塗上一片淡青的天空,點綴了幾筆樹影,便連畫架兒拋在那裏,已經封滿了塵埃了;還有許多小飛蟲,當油布未幹時,上來歇息歇息,不意細細的羽兒,被油粘住,再也掙紮不脫,便都死在上麵了。那張未完工的畫,算不能用了。

寫信外,睡午覺,午覺醒來已經天黑,便洗一個浴,到園裏風涼風涼,夜間躺在涼台的藤椅上,用大芭蕉扇撲去趁便來叮的蚊子,同阿華談談閑話。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而且天天如此,一點沒有改變。——但是,今天忽然想著這個辦法很不對,我用一點功,這樣風涼的長夜,這樣清淨的園林,不可辜負了。

整天潺潺大雨,好悶呀!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碧衿 八月十一日

十一

靈崖:

本來從今天起,我就要用一點功的,然而難關又來了,要想用功,就得有書看,偏偏大學圖書館為修理房屋的緣故,今夏不開放,我們的《四部叢刊》又在上海,沒法搬來,架上寥寥百餘卷,實在不夠我幾天的翻閱,——而且大半從前都看過的了。

於是想起省立第一圖書館離我們這裏不遠,何不去走一趟?上午同阿華走出後門,雨後的郊原,風景頗不壞,一片蘅皋,繡著芊綿細草。溝裏流水潺湲,沿著堤埂流去,埂上蒙密的叢條,綴著淺紫色的花朵,據說是木棉花。阿華想折幾朵來插瓶,我怕他掉下水溝,不許他去折,我們家裏,好花多著呢,留著這個,給農夫村婦潤潤枯燥的心田罷。

穿過幾條巷,看見一帶虎紋石的牆,護著扶疏小樹,我們知道到了目的地點,腳步便緩起來了。這個地方,你從前也曾到過的,現在正在修改,園裏隨處有未完的工程,園正中處,有一個水門汀築的八角池,新劃出的花壇,疏疏朗朗地長著些雜花,也是從前所沒有的。這園總算在積極整理了。不過樹還太稀少,驕陽下,人們走來看書,目睛裏晃耀著幾百畝沙地上反射來的陽光,心靈不免感著煩躁。

我想起從前在郭霍諾波城的圖書館了。裏麵參天的老樹,何止幾百株,高上去,高上去,鬱鬱蔥蔥地綠在半天裏。噴泉從古色斑斕的銅像裏迸射出來,射上一丈多高,又霏霏四散地落下。濃青淺紫中,終日織著萬道水晶簾,展開書卷,這身兒不知在什麼世界裏。——或者,就是理想中的仙宮罷。

他們那裏到處都有林子,天上夕陽雲影,人間鳥語花香,襯托了一派綠陰,便覺分外明媚。

可憐中國還說是四千餘年的文明老國呢。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可見必有喬木,才稱得起故國。然而我們在這故國,所看見的隻是一片荒涼蕪穢的平地,沒有光,沒有香,沒有和平,沒有愛……就因為少了樹——即說有幾株,不到成陰時,便被人斫去用了,燒了,哪裏還有什麼喬木?

我們所愛的祖國嗬,你種種都教人煩悶,不必說了,而到處的童山,到處的荒原,更是煩悶中之煩悶。

館裏書也少得可憐,我所要借的書,隻得到《花石湖》詩集一部,翻開看不到幾頁,已經是關門的時候了,於是走了出來。回家吃了飯,和阿華到街上逛逛,不知不覺地又踏入相識的書店。

在書店裏倒翻出我所需要的幾部書,但惜《四部叢刊》裏都有,買了太不上算,就向書賈商量借。我以為他定然不肯的,誰知他竟欣然地答應,居然讓我攜了四五部書回家。我開了一個地址給他,約定下星期來取,他也答應了。

我覺得這個書賈,真風雅可人,遠勝於所謂讀書明理的士流,都“借書一癡,還書一癡”的法律,不是士流定出來的麼?

從此我也可以略略有書看了,不過以為在這將殘的假期中,我還能做出什麼成績,那就未必罷,我實在是懶得可怕嗬!

碧衿 八月十二日

十二

秋天來了,也是無花果收獲的時期了。但今年無花果不大豐稔。在那大而且厚的密葉中,我翻來覆去地尋熟了的果子,隻尋到兩個。其餘都是青的而且都隻有梅子般大小,——就是這樣的也不多,一株樹上至多不過十來個。懊惱!去年冬天我還在樹下埋過兩隻病死的雞呢,她所報酬我的卻隻有這一點,——真吝嗇呀!

提到雞,我又要將它們的消息報告報告了。你去後小雞長大了不少,但八隻雞之中隻有三隻母的,其餘都是公的。母雞全長得輕巧玲瓏便捷善飛,譬如它們在牆根尋蟲豸吃時,你這裏一呼喚它們便連跳帶飛地趕過來,一翅可以一丈多遠。據說這都是江北種,將來不很會生蛋的。於是我記起母親從前的話了,母親曾在山東住過,常說北邊的雞會上屋,趕得急了,就飛上屋頂去了。又會上樹,晚上差不多都登在樹上,像鳥似的。後來讀古人詩如陶淵明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杜甫的“驅雞上樹去,始聞叩柴荊”等語,於母親的話,更得了一層證明,不過總還沒有親見,現在見我們雞之能飛,很感趣味。

小公雞更茁壯,冠子雖沒有完全長出,但已能啼了,啼得還不很純熟,沒有那隻大白公雞引吭長鳴的自然,然而已經招了它的妒忌。每晨,聽見廊下小公雞號救聲甚急,我以為有誰來偷它們了,走出一看,卻是那大白雞在追啄它未來的情敵呢。小公雞被它趕得滿園亂飛,一麵逃,一麵叫喊,嚇得實在可憐,並不想回頭抵抗一下——如果肯抵抗,那白公雞定然要坍台,它是絲毛種,極斯文,不是年富力強的小公雞的對手。——我於是懂得“積威”兩字的利害,這些小公雞從幼在這園裏長大,懼怕那白公雞是有素的,所以到力量足以防衛自己時,還不敢與它對敵。一個民族裏有許多強壯有為的青年,能被腐敗的老年人,壓製得不敢一動,就是被“積威”所劫的緣故。

不過大白公雞威名墜地的時期也不遠了。隻要這些小公雞一懂人事知道擁護自己的權利時,革命就要起來了——我祝這些小英雄勝利!

請伯哥轉的信都收到了麼?幾天以來沒有接到你的消息,不免又掛念,快開學了,希望你早些回來。

碧衿 八月十三日

十三

靈崖:

你臨走時,教我隨時報告鴿兒的消息,但他們都和從前一樣,所以我也尋不出什麼來做報告的材料。然而這兩天有一段關於他們的趣事,說來想你也要稱奇的:

紅寶石眼失蹤後,他的小孀雌青玉已經同灰瓦配成對偶了。然而灰瓦卻有一個同性的朋友,就是大黑鴿。灰瓦今春死了妻子以後,不耐岑寂,時常咕咕地在別個雌鴿麵前打旋,但她們都羅敷自有夫的,誰理他呢?不知什麼時候,他和大黑鴿認識了。從此行止必偕,宛如伉儷,甚至住在一個籠裏。你知道鴿兒對於他們的籠,最視為神聖的,不是自己的配偶,錯進去了,便要出死力地打出的。至於兩雄同棲,更是從來所沒有的事,然而他們居然和和睦睦地同棲了。現在灰瓦和青玉好起來,大黑鴿非常之吃醋,一聽他們在籠裏親密地互相叫喚時,他立刻要飛進去,亂攪一陣。青玉在孵卵,他也要進去搗亂。昨天兩個在籠裏惡打一場,孵過七天的蛋,踏得粉碎,蛋黃流了一籠子,你說可恨不可恨呢?——但灰瓦對於大黑鴿仍然很好,他們兩個時常在屋脊上,交頸密語,或用喙互刷毛衣。雖然他們親愛的表現,僅此而已,然而夠叫我納罕了。如果有生物學家在這裏,我真要去請教一番,這難道不是一個問題嗎?動物竟也會發生不自然的戀愛。

至於白鷳和小喬已經孵了一星期的蛋了。不久當有小鴿兒出來。

碧 八月十四日

十四

親愛的靈崖:

聽老人說你決定南回,就要動身了,這是怎樣使我欣慰嗬!雖然我們在上海分別,至今天不過一月,然而在寂寞的生活中,便覺得有半年之久。更使我感到不快的,就是你的信太稀少,在這樣風鶴驚心的年頭,未免使我焦急。——但也不必更埋怨了,隻要你能回來,我也就滿意了。這信你或者接不著了,但也要寫一寫。

碧 八月十五日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