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扇不停揮的當兒,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我的心便突突地跳起來,飛也似的跑去開,果然是郵差來了,果然是你的信來了!
以後便是看信和寫信的事。你說後天還要給我寫一封,我等著就是了。
祝你旅途安好!
碧衿 八月四日
四
夜間下了雨,天氣又涼了。傍晚時到園中徘徊,望見三四丈的綠樹叢中蕩漾著粉紅衫的影兒。我知道湯夫人也在那裏散步。忽然聽見她在土山上喚我的聲音,我便順著碎石子路,穿過幾叢雛菊,上了那螺旋式道兒的山,才看見和她並肩坐著的還有湯先生。
——你獨一個人,覺得寂寞罷,和我們談談如何?
——好,好。我們開始談起話來了。我用的是不完全的英語,他們用的是不純熟的中國話,遇著講不出的事件,便用手勢來形容。這種談話,覺得可憐罷,但又何妨呢?人與人心靈間的交通,定要靠著言語和文字麼?
我們先談天氣,譬如去年很熱,今年卻涼等一類的話,又談園藝。你知道的湯先生是一位園藝家。他一天到晚一把鋤在園裏,我們隻看見他所分的地裏,菜蔬一畦一畦的綠,花兒一時一時的紅。
後來談到他們的結婚,湯先生說前天是他們結婚周年紀念日,去年比今天還早兩個星期,正是湯夫人由美國到上海的時候。
湯先生說到這裏,一隻手不知不覺地搭上夫人的肩,眼望著我慢慢地說:林白太尉由新大陸駕著飛機渡過幾萬裏海洋,降落在巴黎。她,——一麵回望他夫人一眼——由美國飛到中華降落在Married State上。
湯先生雋妙的詞令,不禁使我微笑:“自然,愛情的翅膀,比什麼飛機的力量都強。”於是大家都笑了。
他們問我們是幾時結婚的。差不多兩年了。我答。但這番的談話,引起我的心思,我默默地望著蒼茫暮靄裏的北方出神了!
碧衿 八月五日
五
一早起,就惦記著你今天有信來。
但今天有些古怪,郵差照例是午前來的,差不多十二點鍾了,還不見他到。一聽見敲門的聲音,便叫阿華去開,我走到欄杆邊望著,小孩子輕捷的身軀,像鳥兒翩然飛去,我還嫌他慢。但每次開門,進來的不是那缺了牙齒說話不清楚的老公公,便是來拿針線的廚子的老婆,哪裏有綠衣人的影兒?
等著,等著,太陽快要到午時花家裏茶會了!
嗬,親愛的,什麼是午時花的家呢?我趁這個機會告訴你,這是你去後才有的,你不知道。——這是我的計時器呢。
朋友送了我幾盆午時花,我便將她們放在東邊草場上——蓋滿了榆影兒的草場之一角——因為樹下有一隻水缸,灌澆便利。
午時花是極愛日光的,但早晚時,偷惰自私的榆影,伸長他的肢體,將一片綠茵,據為臥榻,懶洋洋躺著,盡花兒們埋怨,隻當耳邊風——不是的,他早沈沈兒地睡著了,什麼都不能驚動他的好夢。
可是,日午時,太陽駕著六龍的金車,行到天中間,強烈的光華,直向下射。榆影兒閉著的眼,給強光刺著,也給逼醒了,好像畏懾似的,漸漸彎曲了他的長腰,頭折到腳,蜷伏做一團。
花兒們這才高興哩,她們分穿了紅黃紫白的各色衣裳,攜著手在微風裏,輕頻淺笑地等候太陽的光臨。
這位穿著光輝燦爛金縷衣的貴客,應酬極忙——池塘裏的白蓮花展開粉靨,等他來親吻,素雅的翠雀花凝住了淡藍色秋波,盈盈眺盼,山黧豆性急,爬上架兒,以為可以望得遠一點。葵花的忠心,更是可佩的;她知道自己比不上群花的嬌美輕盈,也不敢冀望太陽愛她,但她總是伸著她長長的頸,守著太陽的蹤跡,太陽走到哪裏,她的頸也轉到哪裏。輕佻的花兒們和太陽親熱不上兩三天,又和風兒跳舞去了。但在蕭條的秋光裏,還見葵花巍然地立著,永遠望著太陽——但無論如何每天總要匆匆地到午時花家裏走一轉。我的鍾表你在這裏時,便都壞了,又懶得拿去修,我就把太陽降臨花兒家時刻,代替了鍾表,看見牽牛花咧嘴笑時,知是清晨,榆影兒拱起背來時,定然是正午,葵花的頸兒轉到西,天就快黑了。
但是今天為什麼呢?太陽已經由午時花家出來了,你的信還沒有到。
碧 八月六日
六
…………
七
昨天又沒有等到信,我真有些不高興起來了,所以也不寫信給你——今天卻又忍不住——隻好讓我通信的日曆上留幾行空白,雖然這是不很美觀的,然而錯處不在我。
心裏的憂悶,像雨後遙山一般,濃釅釅的又翠深了一層!
你失望的碧衿 八月八日
八
我應當怎樣懺悔這兩天以來對於你的怨望呢?我明明知道這兩天來沒有信,是郵差在弄鬼,或者在路上耽擱了,不是你騙我,教我發急,然而我偏偏要怨恨你。親愛的人兒,這真是不可解的無理和褊狹嗬,我偏偏要怨恨你!
果然,懶惰的郵差,將你應許我的信,同你七月廿九的一張明片同時送了來,我接著時恨恨地望了他一眼,恨不得說:先生,下回請你多跑趟罷。多跑一趟,你的腿不見得會長,但我便不至於錯怪我愛的人兒了。
你的信裏說:到天津已經三天,明天便得上北京,還要遊北戴河。
北京,是我舊遊的地方,自從離開它已經有六年了。雖然我後來又遊曆了許多地方,見了些世界著名的建築,然而我總忘不了北京。在我的記憶裏,巍峨的凱旋坊影子,沒有掩沒了莊嚴蒼古的大前門。想起雙闕插雲的巴黎聖母寺,便立刻聯想到天壇。嗬!那渾圓天體的象征,給我的印象真是深刻;它,屹立在茫茫曠野裏,背後襯托的隻是一片單色的蔚藍天——連白雲都沒有一朵——寂寥,靜穆,到那裏引不起你的愉快或悲哀,隻教你茫然自失地感覺自己的渺小。到那裏想不起種種的人生問題,隻教你驚奇著宇宙永久之謎。有時候和人談起魯渥兒博物院,我每每要問一句:朋友,你到過北京沒有?文華和武英兩殿的寶藏真富。楓丹白露和威爾塞的離宮真壯麗嗬,但同時那淹在金色夕陽中紅牆黃瓦的故宮,也湧到我的心頭。
聽說北京現在不如從前了,靈崖,我很想知道你經曆些什麼地方,好和我從前所遊的印證,但請不要提起它的不幸——我和北京有如相別多年的老友很想知道他一點消息,然而,靈崖,聽見地壇幾百年的老柏都斫做柴燒了,古皇城的牆都拆下來一塊塊地賣了,就如聽見老友家裏遭了災難,那是如何的惆悵嗬!
你的碧衿 八月九日
九
昨天晚上,坐在涼台上,做了一個好夢,親愛的人,讓我把這個夢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心思雜亂的人都多夢罷,你常常對我說,平生沒有幾個夢,而卻因此就自己誇為“至人”。但我的夢真多嗬,天天晚上夢兒亂雲似的在我腦筋裏湧現。醒來時卻一個記不清,好像園裏青草地上長著的黃白野花,寂寞地在春風裏一陣陣地開了,又寂寞地在春風裏一陣陣地萎謝了。
不過,昨晚的夢,卻非常清楚,醒時那清美的新鮮的味兒,還回旋在我心頭,經過好久好久。如果將雜錯的野花,比我平常那些亂夢,昨晚涼台上的夢,我便要將它比做一朵睡蓮——銀色月光浸著的池塘裏的一朵睡蓮——夜裏的清風,拍著翅兒,輕輕地飛過她的身邊,她便微微動搖著,放出陣陣清幽的香氣。在水光月影中,她的影兒又是那般的異樣清晰。
夢是這樣開始的。晚飯後沐浴過了,換上寬博的睡衣,照例到涼台上招涼。有時和阿華講講故事,有時吟吟古人的詩句,但大部分的時間消磨在用我寂寞的心靈和自然對語。
昨晚月光頗佳——雖然還沒有十分圓,已經是清光如水——我想起你日間寄來的信,便到屋裏取出來,在月光下披讀,讀了一遍,又讀一遍,嗬!我的心飛到北京去了。
在冷冷幽籟裏,我躺在藤椅上神思漸漸懵騰起來了。
恍惚間我和你同在一條石路上走著,夾路都是青蔥的樹,仿佛楓丹白露離宮的馳道,然而比較荒涼,因為石路不甚整齊,縫裏迸出亂草,時常礙著我們的腳。
路盡處,看見一片荒基,立著幾根斷折了的大理石柱。斑斑點點,繡滿了青苔,黝黝然顯出蒼古的顏色。圓柱外都是一叢叢的白楊,都有十幾丈高,我們抬頭看去,樹梢直蘸到如水的碧天。楊樹外還是層層疊疊的樹,樹幹稀處,隱約露出淡藍的碎光,——樹外的天。
沒有蟬聲,沒有鳥聲,連潺潺流水的聲音,都聽不見。這地方幽靜極了,然而白楊在寂靜的空氣裏,蕭蕭寥寥響出無邊無際的秋聲。
荒垣斷瓦裏,開著一點點淒豔可憐的野花。
同坐在一片雲母石斷階上,四麵望去,了無人蹤——隻有浸在空翠中間的你和我。
——紅心滿地宮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
以後夢境便模糊了,圓柱和荒基都不見了,眼前一排排的大樹慢慢倒了下去,慢慢平鋪了開來,化作一片綠茫茫的大海。風起處波濤動蕩,樹梢瑟瑟的秋聲,變為沙沙的浪響。
這時候,我們坐著的不是石階,卻躺在波麵上了,我們浮拍著,隨著海波上下,渾如一對野鳧,我們的笑聲,掩過了浪花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