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我們的秋天
一 扁豆
“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裏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台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地說著。
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子,經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我們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裏拿了一隻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因無人治理的緣故,菜畦裏長滿了雜草,有些還是帶刺的蒺藜。扁豆牽藤時我們曾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後來藤蔓重了,將架壓倒,它便在亂草和蒺藜裏開花,並且結滿了離離的豆莢。
折下一枝豆莢,細細賞玩。造物者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嗬!他不但對於鮮紅的蘋果,嬌豔的櫻桃,絳衣冰肌的荔枝,著意渲染;便是這小小一片豆莢,也不肯掉以輕心的。你看這豆莢的顏色,是怎樣的可愛,尋常隻知豆莢的顏色是綠的,誰知這綠色也大有深淺,莢之上端是濃綠,漸融化為淡青,更抹三層薄紫,便覺潤澤如玉,鮮明如寶石。
我們一麵采擷,一麵談笑,愉快非常,不必為今天晚上有扁豆吃而愉快,隻是這采擷的事實可愉快罷了。我想這或是蠻性遺留的一種,我們的祖先——猿猴——尋到了成熟的榛栗,呼朋喚類地去采集,預備過冬,在他們是最快活的,到現在雖然進化為文明人了,這性情仍然存在。無論大人或小孩子,——自然孩子更甚,逢到收獲果蔬,總是感到特別興趣的,有時候,拿一根竹竿,偷打鄰家的棗兒,吃著時,似乎比叫仆人在街上買回的鮮果,還要香甜呢。
我所稟受的蠻性,或者比較的深,而且從小在鄉村長大,對於田家風味,分外係戀;我愛於聽見母雞咯咯叫時,趕去拾它的卵,我愛從沙土裏拔起一個一個的大蘿卜,到清水溪中洗淨,兜著回家,我愛親手掘起肥大的白菜,放在瓦缽裏煮。雖然不會擠牛乳,但喜歡農婦當著我的麵擠,並非怕她背後攙水,隻是愛聽那迸射在冰鐵桶的嗤嗤聲,覺得比雨打枯荷,更清爽可耳。
康說他故鄉有幾畝田,我每每勸他回去躬耕,今天摘著扁豆,又提起這話,他說我何嚐不想回去呢,但時局這樣的不安寧,鄉下更時常鬧土匪,鬧兵災,你不怕麼?我聽了想起我太平故鄉兩次被土匪潰兵所蹂躪的情形,不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二 畫
自從暑假以來,仿佛得了什麼懶病,竟沒法振作自己的精神,譬如功課比從前減了三分之一,以為可以靜靜兒地用點功了,但事實卻又不能,每天在家裏收拾收拾,或者踏踏縫紉機器,一天便混過了。睡在床上的時候,立誌明天要完成什麼稿件,或者讀一種書,想得天花亂墜似的,幾乎逼退了睡魔,但清早起床時,又什麼都煙消雲散了。
康屢次在我那張畫稿前徘徊,說間架很好,不將它畫完,似乎可惜。昨晚我在園裏,看見樹後的夕陽,畫興忽然勃發,趕緊到屋裏找畫具!嗬,不成,畫布蒙了兩個多月的塵,已變成灰黃色,畫板,塗滿了狼藉的顏色,筆呢,縱橫拋了一地,鋒頭給油膏凝住,一枝枝硬如鐵鑄,再也屈不過來。
今天不能畫了,明天定要畫一張。連夜來收拾,筆都浸在石油裏,刮清了畫板,拍去了畫布的塵埃,表示我明天作畫的決心。
早起到學校授完了功課,午膳後到街上替康買了做襯衫的布料,歸家時早有些懶洋洋的了。傍晚時到涼台的西邊,將畫具放好,極目一望,一輪金色的太陽,正在晚霞中漸漸下降,但他的光輝,還像一座洪爐,噴出熊熊烈焰,將鴨卵青的天,煆成深紅。幾疊褐色的厚雲,似爐邊堆積的銅片,一時尚未銷熔,然而雲的邊緣,已被火燃著,透明如水銀的融液了。我拿起筆來想畫,嗬,雲兒的變化真速,天上沒有一絲風,——樹葉兒一點不動,連最愛發抖的白楊,也靜止了,可知天上確沒有一絲風——然而他們像被風卷颭著推移著似的,形狀瞬息百變,才氳氤蓊鬱地從地平線嫋嫋上升,似乎是海上湧起的幾朵奇峰,一會兒又平鋪開來,又似幾座縹緲的仙島,島畔還有金色的船,張帆在光海裏行駛。轉眼間仙島也不見了,卻化成滿天燦爛的魚鱗。倔強的雲兒嗬,哪怕你會變化,到底經不了烈焰的熱度,你也銷熔了!
夕陽愈向下墜了,愈加鮮紅了,變成半輪,變成一片,終於突然地沉了;當將沉未沉之前,淺青色的霧,四麵合來,近處的樹,遠處的平蕪,模糊融成一片深綠,被胭脂似的斜陽一蒸,碧中泛金,青中暈紫,蒼茫炫麗,不可描擬,真真不可描擬。我生平有愛紫之癖,不過不愛深紫,愛淺紫,不愛本色的紫,愛青蒼中薄抹的一層紫,然而最可愛的紫,莫如映在夕陽中的初秋,而且這秋的奇光變滅得太快,更教人戀戀有“有餘不盡”之致。荷葉上飲了虹光將傾瀉的水珠,垂謝的薔薇,將頭枕在綠葉間的暗泣,紅葡萄酒中隱約複現的青春之夢,珊瑚枕上臨死美人唇邊的微笑,拿來比這時的光景,都不像,都太著痕跡。
我拿著筆,望著遠處出神,一直到黃昏,畫布上沒有著得一筆!
三 書櫥
到學校去上課時,每見兩廊陳列許多家具,似乎有人新搬了家來。但陳列得很久了,而且家具又破爛者居多,不像搬家的光景,後來我想或者學校修理儲藏室的牆壁地板,所以暫將這些東西移出來,因此也就沒有注意。
一天早晨正往學校裏走,施先生恰站在門口,見了我就含笑問道:
——Mrs.C,你願意在這裏買幾件合意的東西嗎?
——這些東西,是要賣的麼?誰的?我問。
——學校裏走了的西教授們的,因為不能帶回國去,所以托學校替他們賣,頂好,你要了這隻梳妝台。他指著西邊一隻半舊的西式妝台說。
——妝台我不需要,讓我看看有什麼別的東西。我四麵看了一轉,看見廊之一隅,有四隻大小不同的書櫥,磊落地排在那裏。我便停了腳步,仔細端詳。
雖然顏色剝落,玻璃破碎,而且不是這隻折了腳,便是那隻脫了板,正如破廟裏的偶像,被雨淋日炙得盔破甲穿,屹立朝陽中,愈顯出黯淡的神氣,但那櫥的質料,我認得的,是重沉沉的杉木。
——買隻書櫥罷。施先生微笑,帶著慫恿的口氣。
書櫥,嗬,這東西真合我的用,我沒有別的嗜好,隻愛買書,一年的薪俸,一大半是散給了,一小半是花在書上。屋裏洋裝書也有,線裝書也有,文藝書也有,哲學書也有,……書也有。又喜歡在大學圖書館裏借書,一借總是十幾本,弄得桌上,床上,箱背上,窗沿上,無處不是書。康打球回來,疲倦了倒在躺椅上要睡,褥子下墊著什麼,抗得腰生疼,掀起一看,是兩三本硬書麵,拖過椅子來要坐,嘩剌一聲響,書像空山融雪一般,瀉了一地。他每每發惱,說:我總有一天學秦始皇,將你的書都付之一炬!
廚房裏一隻大木架,移去了瓶罐,抹去了煙煤,拿來充書架,庋不下,還有許多散亂的書,揀不看的書,裝在箱子裏吧沒用,新借來的書,又積了一大堆。
這非添書櫥不可的了,然而S城,很少舊木器鋪,定造新的罷,和匠人討論樣式,也極煩難,你說得口發渴,他還是不懂,書櫥或者會做成碗櫥。
施先生一提,我的心怦然動了,但得回去與康商量一聲,我們無論做什麼都要商量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