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鐵軌一直走,就會有座鐵橋,姥爺告訴我那是戰爭時代德國人造的,結實得很。鐵橋上的石板十分稀疏,我走時嚇得不敢挪步,姥爺鼓勵我抬起頭快步走,說我媽媽小時候還在上麵騎過自行車呢。當年發水的時候河水都會漫過橋麵,有火車轟隆隆地經過,橋搖晃得讓人心驚。我看著姥爺的嘴一張一合但是什麼都聽不到。
曾經姥爺也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更遠的地方,到山上摘酸棗,結果被野狗追著跑,姥爺拿著樹枝嚇唬它;到田野裏摘野菜,結果車子壓住了一條小青蛇,我哇哇直哭,埋怨姥爺把要回家的寶寶壓死了;到附近的村子裏趕廟會,買各種其實很平常的玩具,吃一毛錢一根的玉米棒子;帶著我和姥姥一起看戲,聽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念詞,但依然津津有味。他也會變戲法般送給我很多東西,比如一支鋼筆,一個新書包,親手做的宣紙風箏,當然還有很多的零花錢。
姥爺的身體十分健康,我的記憶裏姥爺就隻住過兩次醫院。第一次是在我小學的時候他嚴重胃出血,正月就在醫院裏度過。那時的我不懂事,纏著他要帶我出去玩,嚴重缺血體力不支的姥爺便拉著我的手在街道上隨便逛。快到正月十五,姥爺慣例給我買了一個生肖燈籠。他說:在你滿十二歲之前,每一年姥爺都會給你買一個。十二歲之後就沒有嘍。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你就長大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長大了。從最初需要仰頭看著扛著柴火大步走的姥爺變成現在低著頭看著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的姥爺,這其中最大感傷的是時間。我上學了、畢業了、工作了,姥爺卻更蒼老了。平房也搬進了市中心的樓房,再也看不到遠處的高山、鐵軌,再也聞不到辛辣的植物味道,再也摘不成酸棗吃不了野果,也再也沒有那些擔驚受怕但又無比興奮開心的好時光。
現在姥爺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遛狗和等待。他在等著他最疼愛的外孫回去看他,哪怕一年隻有幾次的機會,但就算我回去,其實也沒有更多交流,他隻是做好我最愛吃的菜,買回我最愛喝的飲料,看著我吃完就心滿意足,然後帶著狗出門了。媽媽疼惜二老年邁,已經不允許我在姥姥家過夜。現在想來,我有多少年沒有在姥爺的身邊好好陪伴過他了,有多少年沒有和他躺在床上聽他講故事,又有多少年沒有親昵地拉著姥爺的手不講理地撒嬌。
是我長大了麼?還是姥爺老了?還是時間改變了我們。
去年,姥爺手上長了一個腫瘤,住進了醫院,人迅速消瘦,全麵檢查之後才發現姥爺原來有多年的糖尿病、冠心病,無法做手術,隻能一邊控製血糖一邊保守治療。我請假回家,和媽媽一起照顧他,還要回去看望身體也大不如前的姥姥,老人家看到我就潸然淚下。之後姥爺成功手術,那日我高燒但依然在醫院守著,姥爺被推出來的時候我趕忙上去握住他的手,猛然間我察覺,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
那雙手擔負起一個家庭,撫養了自己的兒女,挑起了柴米油鹽,擔起了責任情誼;那雙手曾經托給我一片天空,帶我第一次放眼整個世界,教會我世間的道理;那雙手緊緊握住了我,帶我趟過了溝壑、渡過了河流、來到了新天新地。而今,曾經厚重的大手變得鬆垮無光,皺巴巴的皮孤零零地包裹著骨頭,那是時光留給他最後的印記,是已到暮年時最後的序幕。姥爺逐漸醒來,看到我在旁邊,微微動了動開裂的嘴唇說,快回去吧,我沒事。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
曾經那麼多人,熱熱鬧鬧也是過往。唯有真情真意才能夠永久、才能夠熱鬧和愉悅,不會煞了這良辰美景。老人家心甘情願地奉獻了一生,怎能不讓人欷歔感歎。如今我已經長大,再也不是被緊緊握著手生怕走丟的孩童,而姥爺卻一再蒼老和佝僂,暮年也即將完結。姥爺,這一生當中最愛我的人。彼時曾經的種種已經被我格外鄭重地放在心裏,往昔朝朝暮暮,而今重頭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