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走過的路途,從一個幻滅前往另外一個幻滅。愛本身不是容易的事情,人與人有分歧總是在所難免,而年少時的愛——正如有人所言——務必血肉橫飛才算快意。要過很久,愛了許多場不會再愛之時,才會明白,愛並非是一個事情,也不會是對某一個人的執著,那應該是我們所說的敬畏,是無疆領域之中的情感,類似信仰的存在。所以,不要為了愛做什麼交換,否則最後你會什麼都得不到。
大學時畫的油畫大多送人,最後一幅畫的是遼闊的大海,畫了半年,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了曾經愛的人。這愛、這畫、這時光,就算是走到了盡頭。所有的畫具都被當做垃圾丟掉,畢業的時候都沒有帶走,唯一帶走的是最初臨摹的那本畫冊。
畫冊中有一幅我沒有畫完的畫,畫上是夜晚,有山水,有天地,有兩個人,彼此偎依。想象他們花好月圓,彼此結伴走過漫漫長路,時光寂寞又溫婉,相約在花樹下相逢,擺開彼此的情感,如數家珍。
山水總相逢,莫待成追憶。
記得小時候,每當學校放假,當天下午我就會去姥姥家,在那裏度過我的假期生活。北方人習慣叫外婆外公為姥姥姥爺。他們都是勤勞質樸的人,出生在戰爭年代,生活在動蕩年代,待到歲月平靜,人也已經蒼老,曆史的種種變遷留給他們的是歲月的痕跡。
他們和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一樣,沉默寡言,用自己的雙手辛勞幹活,養活自己的兒女。動亂帶給他們的是忍受和擔負,那些曾經帶給他們的不安和惶恐,多少年之後自動過濾成一種隱約反抗、沉默處事的本質。
兒時的我喜歡在姥爺的懷裏聽故事。夏天傍晚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搖著蒲扇,講著他曾經的事情。講他出生於佛教名山五台山腳下,但一生沒有信仰,從不信佛更不相信鬼神。兒時的家鄉被日本人占領,不讓上學,所有的壯丁和孩子都被迫在村口挖戰壕。每天給兩個白麵饅頭,舍不得吃,就揣在懷裏,晚上回到家切成片烤在火上,分給弟弟們。渾身曬得黑黝黝的,不知道魚其實可以吃,經常玩的遊戲就是捉泥鰍。
後來姥爺來到城市,在城市鋼鐵廠的食堂做飯,娶妻生子,度過了幾十年。他一直都是格外細致鄭重的人,因為姥姥身體不好,他便承擔了家中大部分家務。早些年他們住平房,每天早晨早起,我還沒有睜開眼,就可以聽到姥爺走來走去的聲音,生火、添煤、燒水、擦地、做早飯,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來到城市這麼多年,他們依然保留了在農村生活時的一些習慣,不曾改變。
姥爺曾經的工作就是在食堂做飯。他自己喜歡研究菜譜,最後做得一手好菜,早些年還被評為國家一級廚師,那枚厚重的獎章被他珍藏在書櫃最顯眼的位置。退休之後又被返聘,六十五歲時才回到家中頤養天年,但也不得閑,做飯、幹重活、養狗,曾經還牽回過一頭迷路的羊回家圈養。
住過的平房帶有一個大院落,姥爺格外喜歡侍弄花草,就在院子裏種下棗樹和杏樹,在窗台上養花,在牆角下栽種牽牛和月季。春天,杏樹開花,花瓣落滿一地,姥姥把它們掃起來堆在一起,風幹之後放進枕頭。夏初的時候牽牛花開始四處攀爬,蔓延到屋頂。秋天有白色的菊和晚開的杜鵑,花朵飽滿。姥爺悉心照料,所以花期十分長久,媽媽養不活的昂貴蘭花在姥爺的侍弄下,竟也開得十分好。
兒時的我十分調皮,不喜睡覺,姥爺溺愛我,隨我如何都好。他牽著我的手到處走,在離家不遠處的鐵路上等火車,教我趴在鐵軌上聽聲音來分辨火車是空車還是載滿了貨物。四周都是叢林,有各種各樣的植物和樹木,散發出腥烈好聞的味道,姥爺就教我分辨哪些植物是無害的,哪些有略微的毒性,哪種樹的葉子可以放在嘴裏吹出調子,哪種植物其實現在已經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