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王國維處,“境界”以一種本源的形式出現,他常說“有境界,本也”,“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等等。正是在“本源”這層意義上,“境界”可以說是詞之“道”。如同“道生萬物”一般,“境界”可以生發出氣質、神韻、興趣甚至還有格調、風骨、氣象等範疇,所以有境界則氣質、神韻自然隨之,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由是成為判斷詞之“美”的根本標準。
與此同時,“境界”亦是一種終極意義的歸宿。如同萬物本源於“道”而最終回歸於“道”一般,“境界”包容了能指向“美”的一切範疇的內涵,並有著更高層次的升華。所以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在這種“歸宿”的意義上,“境界”成為詞之“美”的終極追求。
十四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賞析】
北宋黃庭堅有言曰:“自作語最難。老杜(杜甫)作詩,退之(韓愈)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又雲:“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豫章黃先生文集·答洪駒父書》)。古人之境界是否能為“我”所用,在於“我”是否自有境界。自有境界,則能陶冶萬物,控馭自如,則萬物皆能為“我”所用,且不著痕跡。正如杜之作詩、韓之作文,雖字字都有來曆,卻如同己出,無跡可尋,後人皆以其自作語耳。當此之時,與其說“借”,毋寧說自取靈丹,成此妙化,遊刃有餘。非自有境界,則前人妙語亦掙紮不為所用,是古人不允其借,借而不得也。遂知,自有境界乃借鑒之資,所自有者須與所借者相宜。然此仍非最難者,而自作語最難,這是自作境界,自成古人,待他人來借。
十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賞析】
長調中之更長者,王國維自以為是詞體中之次者、下者。而周邦彥《浪淘沙慢》二詞,於詞之將敝處自為妙境,遂絕處逢生,更接“曲”之新體。周邦彥精通音律,能自度曲,王國維稱其“精壯頓挫”,則是化冗長拖遝為極盡高低抑揚之致,協律可歌。故謂“曲者,詞之變”。
蘇軾一貫對柳永無甚好感,但對於柳永《八聲甘州》中的佳句,卻給出了極高的評價:“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不減唐人高處”,東坡是不輕易以此許人的,如此盛讚,豈無故哉?唐人高處正是情景交融自成妙境。柳永這首《八聲甘州》,上片寫景,滿目蒼涼,盡得悲秋之致,令人含咀無盡;下片抒情,憑闌遙想佳人登樓遠望,以一處凝愁寫兩地相憶,卻又不僅止於此,而是不斷以思念反射對方,思來複思去,數度來往,至於無窮,更體現出思念重重,交織糾纏,深徹感人。
東坡《水調歌頭》意境曠遠,以時空的擴展與交織,鋪開哲理的深度,更將中國人的“月”情結推向了極致,親切而深遠,寧靜而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