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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賞析】
這首《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一向被稱為稼軒詞之冠。就章法而言,詞以鳥啼聲起興,以花盡春歸托意,更以“算未抵、人間離別”承轉;中間不敘正位,卻羅列古人許多離別:王昭君出塞和番、陳皇後辭別漢武帝黜居長門宮、衛莊公夫人莊薑送戴媯歸陳、李陵別蘇武、易水送荊軻,不囿兄弟之情,兼暗涉家國之恨,五事不謂不貼切自然,曲意傳情,自創一格;繼之又以啼鳥束住,歸結到別後的孤獨。通篇文思跳蕩,詞意融貫,用典無堆垛割裂之弊,而離愁別恨全憑中間五事托出,令人拍案叫絕。
大量融典入詞,是辛棄疾詞的一大特色,劉熙載便褒美其曰:“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辛棄疾詞真正達到了一種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合乎規範而又極盡自由的境界。宋末劉辰翁曾高度評價稼軒詞:“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辛稼軒詞序》)經史散文中的語言,他信手拈來,皆如己出,用典不著痕跡、融化不澀,精妙有格,自饒新意。
這一方麵是因為大家才富辭壯,另一方麵更是因為他不以用典為能,而是以抒發為本。辛棄疾性情自然真切,“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其詞”(徐《詞苑叢談》卷四),其意不在於作詞,而是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如此也。故其詞作真氣完足,自成境界。後人有以用典為矜奇炫博之具者,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古雅,卻一任內容疲敝薄弱,如此則所成之作僅是典故的羅列裁剪,而文學意味喪失殆盡。所謂“非其人,勿學步也”,實為金玉良言。
十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淩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賞析】
宋代陳彭年等奉詔修了一部《廣韻》,它的語音係統基本上根據《唐韻》,分四聲,共二百零六韻。比較繁瑣、但作詩允許“同用”,相近的韻可以通押,所以實際上隻有一百十二韻。宋淳祜年間平水劉淵增修《壬子新刊禮部韻略》,索性把《廣韻》中可以同用的韻部合並起來,成為一百零七韻,這就是“平水韻”。元末陰時夫考訂“平水韻”,著《韻府群玉》,又並為一百零六韻。明清以來詩人作詩基本上是按這一百零六韻。但“平水韻”保存著隋唐時代的語音,和當時的口語有距離,所以在元代另有一種“曲冊”,在完全按照當時北方的語音係統編定的,以供寫作北曲的需要。最著名的就是周德清的《中原音韻》,此書四聲通押,共十九個韻部。現代北方曲藝按“十三轍”押韻,就是承襲《中原音韻》的。
在漢語的中古音中,“綠”和“熱”都是入聲字,在辛棄疾《賀新郎》這首詞中,作者為押韻的需要,將其作為上聲和去聲字來使用。同樣的,在韓玉的《賀新郎》中,讀入聲的“玉”、“曲”與非入聲的“注”、“女”來押韻;《卜算子》中,讀去聲的“夜”、“謝”與讀入聲的“節”、“月”押韻。宋代押仄聲韻的詞中,雖然同韻部的上聲和去聲韻可以通押,但是入聲是不能跟它們通押的。而在北曲中,由於入聲已經派入三聲,而在曲韻中平上去三聲是可以通押的,這就構成了四聲通押的現象。這裏所舉的宋詞中四聲通押的例子,顯然是後來漢語音韻發展對詩詞創作影響的先兆。顯示了入聲消失,“平水韻”向“中原音韻”過渡的現象。
十八
譚複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