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一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顧敻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賞析】
讀此“詞家多以景寓情”,便知為何“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足見王國維對寫真情的重視。王國維所舉四句“專作情語而妙絕者”,皆用情至真至深者。“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此句之流傳,另有版本為“須作一生拚”,而王國維取“甘”字,則更有一種為情不惜一切的癡狂。“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這是情之所鍾,忽發癡語,清代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便稱此句“自是透骨情語”。“換心”似屬無理,而發此癡想,卻恰正見出其愛之真、其情之深,是謂“無理而有情”。“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為坦率真摯直白之語,至情至性。“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自是又愛又怨,唉聲歎氣,繚繞不散,質樸直露,抒以真情,元人沈伯時便說其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
以上所舉之詞,在當時被認為露骨冶豔,有失雅正之音,難登大方之堂,而王國維卻情有獨鍾,可見王國維是愛其“真性情”、愛其“自然”,寫情如此方為不隔。
十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賞析】
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要眇”是“好貌”之意,又說:“修,飾也”。那麼,“要眇宜修”即形容女子窈窕幽美而妝扮得恰到好處,“宜”者,“淡妝濃抹總相宜”之“宜”也。洪興祖在《楚辭補注》中說“要眇宜修”是形容一種“容德之美”,也就是一種由內而外、內外統一的美。《楚辭·遠遊》中還有“神要眇以淫放”一句,洪興祖注“要眇”為“精微貌”。將此兩處“要眇”結合起來,可知“要眇宜修”的美,是一種最精致、最細膩、最幽微的美,是一種富有修飾性的、內外總相宜的美。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就是說詞有如此一種美。
詩與詞是兩種不同的文學體裁,各自承擔著不同的功能,詞能夠表達詩難以表達的情感,但卻不能取代詩的表達。也就是說,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詩亦能言詞之所不能言。二者不同,也隻是不同而已,無優劣之別。
詞則句法參差,錯落有致,音節流轉蕩漾,極盡抑揚,適宜於表達“幽約怨悱不能言之情”(張惠言《詞選序》)。詩則句法整齊,合乎格律,鏗鏘可誦,多從闊處著眼、大處落筆,適宜於表達疏廣闊大、典雅莊重的景象意境。
但是,詩亦有含蓄蘊藉者,亦有低回婉轉者,亦有言簡意深、一唱三歎者。豪放之詞也有包容闊大、意境深遠者。所以,無論詩或詞,無論是表現社會性的情感還是私人性的情感,其佳者都各自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
十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賞析】
“境界”這個美學範疇,似乎無法對它作出明確的界定,而隻能進行詩意的描述與形容。如果說“境界”本身已經是一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狀態,那麼對“境界”的詩性表達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