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賞析】

王國維以為,一種文體通行既久,則自成習套,詩至於唐中葉以後,便失卻其“真”,而作美刺投贈之篇,為隸事之句,用粉飾之字。至於五代、北宋,則難再於詩中別出新意、自出真意,故佳作絕少,因此另作它體,以求解脫,可謂詩敝而有詞。若以人來比擬文體,則詩“閱世”已深而失去真性情,詞“初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所以佳作頗多。即便詩詞兼擅者,因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其詞亦遠勝於詩。至於南宋以後,詞亦流於習套,成羔雁之具,而真切自然之作漸少,故南宋之詞亦終不若五代、北宋之詞。隨著一種文體所承載者之真性情的喪失與減少,這種文體由始之盛走向終之衰,此乃文學升降變遷的一大關鍵。

詩詞之盛在乎“真”,當它被附加上本不屬於它的文體功能時,便被迫“異化”,失卻了區別於它物的本質特征,失卻了其生命的根本魅力,而當這種情況有著時代社會的普遍性時,詩詞便走向衰亡。

胡適於《詞選》中也有具體的說明:“文學史上有一個逃不了的公式。文學的新方向都是處於民間的,久而久之文人學士受了民間文學的影響,采用這種新體裁來做他們的文藝作品,文人的參加,自有他們的好處,淺薄的內容變豐富了;幼稚的技術變高明了;平凡的意境變高超了,但文人把這種新體裁學到手之後,劣等的文人便來模仿,模仿的結果往往學得了形式上的技術,而丟掉了創作的精神。天才墮落而為匠手,創作墮落而為機械。生氣剝喪了,隻剩下一點小技巧,一堆爛書袋,一套爛調子,於是這種文學方式的命運便完結了。文學的生命又必須另向民間去尋新方向去了。”此與王國維之論是相互輝映的。

曾純甫中秋應製,作《壺中天慢》詞,自注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複辨其誣。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殊笑人也!

【賞析】

曾純甫《壺中天慢》詞自注之語,以“宮中樂聲”為“天樂”,則此“天”是“天子”之“天”也。曾純甫不時賦詞進禦,受賞賚頗豐,以詞為羔雁之具,謀功計利,此已為王國維所鄙,加之曾純甫自神其說,更為王國維所笑。

毛子晉誤以曾純甫自注之“天樂”為天籟之音,遂以為曾純甫恃寵恣肆,無德卻有言,是“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也!

而為王國維所笑者,非但是毛子晉之“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更是曾純甫之“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毛子晉知其真義而不知曾純甫之義,曾純甫不知其真義,而以“宮中樂聲”為“天樂”,輕言此二字,是把高境作了俗用。

“天樂”者,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是一種與天地合一的至高文學藝術境界。情景交融,主客契合,言不到處意到,言盡處意不盡,至於繞梁三日,回味無窮,是謂“天樂”也。“天樂”中更有天賦與靈感的閃耀,仿佛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爐火純青,不著痕跡。

故知此“天樂”絕非彼“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