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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麵輕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賞析】

美成寫荷確是語調清新,形神兼備。“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將雨後初陽中新荷的神態一一畢現,尤其是一個“舉”字,將荷葉的飛動、嫵媚盡顯讀者眼前。而薑夔詠荷二詞,總感覺沒有抓住那種自然天成的神韻。王氏特別強調景物描寫的傳神,要把事物的形態直接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好的作品是發自肺腑,是“清水出芙蓉”,而不是刻意做出來的。

三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賞析】

蘇軾《水龍吟》詠楊花一詞,雖然是唱和之作,步章質夫詠楊花原韻,但是以蘇軾之才氣,絲毫沒有受限製之感,好詞好句信手拈來,寫景狀貌自然天成。“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借楊花表現思婦之幽怨哀婉,一唱三歎,曲盡其妙。而章質夫詞則顯得堆砌和雕鑿,仿佛才力有限,如步他們詞韻,勉強為止之作,與蘇軾相比,實在難以望其項背。

三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等句何如耶?

【賞析】

薑夔的詠物詞往往別有寄托。他常常將自我的人生失意和對國家的感慨與詠物融為一體,寫得空靈蘊藉,寄托遙深。如《齊天樂》詠蟋蟀的鳴聲,全詞充溢著“一聲聲更苦”的“哀音”,滲透著詞人自我淒涼身世的感受,但又很難坐實說哪一句是寫他自己;“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似乎寄托著靖康中徽、欽二宗蒙難的國恥,但其寓意又絕非此一事所能涵蓋。其寄托在若有若無、若即若離之間,其妙處是涵意豐富深廣,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象空間,但詞旨飄忽不定,有時流於晦澀,則是其短處。

三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賞析】

霧裏看花不一定就會讓美感打折扣,相反,卻可能自成風格。史達祖“煉句清新,得未曾有”(清李調元語),差不多每一首詞都有精警之句。吳文英的詞作一反常人的思維習慣,將常人眼中的實景化為虛幻,將常人心中的虛無化為實有,通過奇特的藝術想象和聯想,創造出如夢如幻的藝術境界。北宋詞的創作已經形成了一個高峰,南宋詞在這個基礎上另辟蹊徑,有所超越和發展,也形成了一些不同於以往的因素,名作名家絲毫不亞於當年。“北宋風流,渡江遂絕”,王國維此說,不免顯得有失偏頗了。

四十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穀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裏萬裏,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裏。”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賞析】

葉嘉瑩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中說:“如果在一篇文學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達,使讀者亦可獲致同樣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如果作者根本沒有真切之感受,或有真切之感受但不能予以真切之表達,而隻是因襲陳言或雕飾造作,使讀者不能獲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葉嘉瑩用“真切”一詞來說明“隔”與“不隔”,就顯得明白了很多。其實所謂的“不隔”,也就是要做到用語天成,仿佛神來之筆;如果過於雕琢,讓人一時不能領悟,便是“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