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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賞析】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體裁形式不同,表達情感自然會有差異。詩、賦、詞三種不同的形式所適合的表現範圍都各有局限。中國人尤其喜歡十全十美,連靜安先生也不能免俗,所以在這裏對宋詞求全責備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能獨具慧眼,發現這種氣象的承襲脈絡,並在眾人的讚譽中看到不足,也是靜安先生讓人折服的所在吧。

三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遊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賞析】

王國維雖把周邦彥比做娼妓,把其詞貶為鄭衛之音,評價似乎很低,但他又有以下觀點:“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由此可見,王國維雖然認為周詞在品格上不如歐、秦,但尤勝南宋諸家俗子之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這裏需要指出的是,王國維在此所說的倡伎、倡優,並非指現在所說的那些妓女,而是指過去地位底下的藝伎和戲子。王國維對她們還是抱著同情的態度。王國維畢竟是喜愛周邦彥的,隻是對其創意之才少表示遺憾,從語氣中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他對周邦彥極為推崇。他後來還特意為周邦彥寫了一篇《清真先生遺事》,也說明了這一點。

三三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賞析】

周邦彥其人通曉韻律,經常自己譜曲。其詞作章法嚴密反複,音律工整和諧,煉字運句活脫渾融。但是由於太過用心於形式,往往顯得雕鑿,影響表達的效果。以周邦彥的才情,仍然寫出了不少好的作品。“帶著鐐銬跳舞”,未必就會顯得遜色。但是寫作倘若隻求技巧,則是舍本逐末了,此所以靜安先生歎惋周邦彥“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之故也。

三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賞析】

文學作品不是猜字謎,所以自然應當少用代字。但是也不可以將此當作不刊之論,要看情況,因時因地而異。如“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句,以“嬋娟”代月,則顯得頗有玩味。

三五

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賞析】

古人用典沒有定則,當用則用,當不用則不用,要看表達時的實際需要。如果一定要像《樂府指迷》這樣規定,那麼文學就成了純粹的字謎,沒有生命力可言了。我們讀《詩經》“桃之夭夭”、“楊柳依依”,直覺得親切動人,何須用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