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從細君宮室中出來,太子岑娶覺得內心十分壓抑,這還是因為細君抑鬱和無言的原因。岑娶有些忍受不了二人之間的沉默,這沉默常使他感到自己如同走進伊列河濃重的河霧中,四際茫茫,讓他無從行止。但在心裏,他又是想與這位漢地女子親近一些的,看著細君漠然無幹的神情,他猜得出來,一定有一種極洶湧的情感在暗暗流淌,然而細君總不給他觸動這情感的機會。
每逢落寞之時,岑娶唯一願意見到的人便是多散。
多散的氈帳裏到處掛著飄飄欲飛的天鵝羽毛,太子岑娶走過之時,每一根羽毛都揮動著他的影子。多散眼圈微微泛青,似乎精神不佳,但是迫於內心的壅塞,太子岑娶沒顧那麼多,他挨著一隻雕花木桌坐了下來。
法師,天神為什麼要用我們的身體來遮擋我們的靈魂?
因為靈魂就跟河流一樣,需要河道使自己流淌。
你願意為我看一眼我的妃子的靈魂嗎?她像伊列河的河霧,把我給弄糊塗了。
太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曾經去過一個東方商人的靈魂,通過他的靈魂,他把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這個國家有一種奇怪的風俗,如果天神不願意給他們降下春雨,這個國家的王就會召集上百個女人,命令她們聚在一個高高的祭台旁,一起想一件令她們傷心的事,而後痛快地哭泣。她們這樣做是為了感動天神,祈求天神降下雨來。如果成百個女人沒有哭出雨來,這個國家的王就會繼續迫使更多女人加入。但是,偶爾也有哭過頭的情況,也就是說,天神不僅受了感動,並且突然也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於是狠狠哭了一場。這樣一來,滂沱大雨很快讓這個國家由旱災轉為雨災,那些祈雨的女子會因為哭過了頭而被縊死。太子,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的意思是,傷心痛苦的淚水既能帶來甘露,也會導致災難,所以,我勸你還是別再追問這件事,你的這位妃子像牛乳一般純潔,但是她拿自己的靈魂毫無辦法,她像被山洪卷入特克斯河的礫石,隻能接納水流日複一日地衝刷。而你,還是稍遠一些地看著她吧。
多散的一番講述不但沒能阻止太子岑娶,反而激起他更大的好奇心,他一貫溫和乏力的眼仁中突然竄出兩朵火焰,急切地飛向多散。
然而多散未能領受到太子的心情,她的眼睛突然盯住從天窗漏下來的一束光芒,神思隨即飄渺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一把拽走了她的魂魄。
如果某個靈魂的力量過於強大,那麼,神奇的多散便會不分時地被這個靈魂吸引而去。太子岑娶熟知多散的這個習慣,所以,當見到多散一副完全入定的神情,便知今日不可能再讓多散給他多說什麼了。
多散一動不動坐著,太子岑娶無可奈何地走出了氈帳。
下午,烏孫王宮傳來了令人揪心的消息:烏孫王獵驕靡突然昏迷不醒。
最親近的人都給叫到獵驕靡身邊,烏孫國最緊要的權貴也都焦急地站在獵驕靡的寢帳外。
坐在獵驕靡身邊,太子岑娶緊張得臉色發白,雖然獵驕靡早已為他指明了未來,但是消息傳來,還是有些讓他猝不及防。岑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最膽怯的時候,他甚至認為自己永遠也準備不好,因為獵驕靡的身影太高大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夠走出獵驕靡投在他腳下的光環。
獵驕靡吃過早飯就覺得氣短,起初,他認為自己是需要新鮮空氣的緣故,所以,還由女仆莫夏扶著,到帳外走了幾步。誰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午後,等到身體愈發覺著疲倦,才不得不躺倒在床榻上,從此一直昏睡不醒。
帳內光線黯淡,但岑娶看得見浮在獵驕靡臉龐上的那層灰青色,而隨著時光流逝,那層灰青色愈有下沉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