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放牧伊列 (15)(2 / 3)

呆在獵驕靡身邊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位烏孫國至高無上的君王正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譫妄中,昏迷不醒隻是一個罩在這種譫妄上的帳幔。岑娶目不轉睛看著獵驕靡,他跳動的眼皮,蠕動的嘴唇,以及不時顫動的手指,仿佛正在急切地表達著什麼。

獵驕靡的體溫正在升高,他灰青色的臉頰很快被發燒導致的灼熱浸透,女仆莫夏的手指一放上去,就被燙得彈了回來。岑娶渾身沁著涼汗,握著獵驕靡的手又濕又冷。獵驕靡嘴中喃喃,可是他什麼也聽不清,那些話仿佛根本不是對他說的,也不是對著這個世界。岑娶似乎看到了一個場景:偉岸的獵驕靡正在與自己的內心進行一場無望的鬥爭。但這場鬥爭的內容是什麼,他卻一無所知。岑娶想:我是不了解祖父的,除了看到他的光芒,除了深深仰賴著他的力量,我無法更清楚地看到他。

還是守護在一旁的圖克陶提醒了發怔的岑娶:太子殿下,昆莫像是著了魔,咱們快請巫師驅魔吧。

岑娶點點頭,他空洞的眼仁中浮出了多散的影子:也許多散法師能夠告訴我祖父此刻正在說什麼。

很快有人來報:巫師坎巴格斯已經等候在帳外,但是多散巫師卻也像是著了魔似地,紋絲不動坐在氈帳裏,怎麼叫都叫不醒。

神情木然的岑娶像是猜到了什麼,放開了原本緊握著獵驕靡的雙手,暗自呼出一口長氣。

岑娶轉過身,對著前來稟報的侍衛說:去叫坎巴格斯開始吧,讓他隻是祝福就行了。

確如岑娶猜想的那樣,多散此時正在獵驕靡的靈魂裏。她久久閉合的軀體隻說明了一件事:遊曆獵驕靡的靈魂遠非易事,隻有天神知道,她在他的靈魂裏看見了什麼。

此刻,多散跟隨獵驕靡的靈魂正駐足在烏孫西遷的道路旁,那是四十年前的一段時光,十萬人在半年裏才走完這段路程,他們先是穿過沙漠,接著是翻越阿爾泰山,多散看到了那些披著破毛氈靠在母親懷裏的烏孫幼兒,看到了那些正在舉行葬禮、用刀劃破自己臉頰的塞人部落,看到了正當壯年的獵驕靡,那時他的背影遠比現在挺拔。

能夠直接與一個人的魂魄對話,這在多散也是稀少的經曆。如果她願意,往常都是她去翻看旁人的靈魂,而那個靈魂是不知的。這一次如此幸運,完全是因為死神已經用它的權杖分開了獵驕靡的軀體與魂魄。正是上午與岑娶說話的那陣子,多散以她的方式感知到了這種分離,於是情不自禁跟上了獵驕靡的靈魂。

能夠在這個靈異的世界與多散相遇,獵驕靡的魂魄似乎受到了鼓舞,他領著多散去了自己走過的地方,告訴她自己的全部榮耀,和更大的野心,但是多散一無所動的表情觸動了他生命的幽暗地帶。他說死在他刀下的丁零人、月氏人和匈奴人加起來有數百上千個,還有兩個因為私通臣仆的妃子被他派人扔進了河裏,他擔心這些人今後會沒完沒了地纏著他。他還提到他的恐懼,他說他最害怕的人其實是他的兒子大祿,這個兒子跟隻猛獸沒什麼區別,如果不扔給大祿足夠他飽腹的食物,大祿一定會撲過來吃掉他。他說最讓他失望的是,勇氣隨著青春一起從他的身軀裏溜走了,年輕的時候,他渴望自己戰死在僵場,但是到了終年,他希望自己活得更久,希望看到烏孫的牛羊和天上的白雲一樣多......末了,獵驕靡向多散指了指坐在他身邊的岑娶,搖搖頭,便轉身走了。

巫師坎巴格斯在帳外做法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雪片。眾人以為這是吉祥的征兆,於是都在心裏默默歡呼。

岑娶呆坐在獵驕靡的身邊,覺得有雙手一直把他舉到了雲端上,他一低頭,當看見腳下廣袤的草原後,心裏突然像傾倒的水罐,空洞洞地什麼都沒了。岑娶這樣一直坐到黃昏,當再次握緊獵驕靡露在駝毛被外的左手時,才發現獵驕靡的體溫似乎不像之前那麼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