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話音一落,立刻惹笑了幄外的烏孫貴人,最初眾人都憋著氣不敢表露,是右大將木拉提給酒嗆住噴了飯,這才都找著機會狠狠笑了一通。獵驕靡本來覺著挺沒麵子,卻經眾人這樣一番恣意哄笑,反而也覺著有趣,便隨著大家一起縱聲大笑起來,竟然把眼淚笑了出來。
細君不知道烏蘭說了什麼,隻見每個人都笑得前仰後翻,便也低下頭來忍俊不禁。這時,細君不經意地側臉望了一眼眾人,不料迎上了太子岑娶的目光。
太子坐在幄外,距離細君最近,雖然也隨著眾人歡笑,卻似乎沒有完全地投入,以至於還有剩餘的心思暗中打量旁人。
撞上太子的目光,細君一時有些驚慌,但是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她和太子都把目光在對方臉上停留了幾秒鍾,繼而幾無波瀾地交錯而過。
雖然不知這束目光的確切含意,細君卻能夠斷定一點,其間既沒有情欲,也無好感,就好像一個翻閱文牘的史官,因為一個書寫上的疑難正在查尋檔案。細君即刻就為此產生了一種煩亂的情緒,大廳裏的笑聲還沒有斷,她的心緒再次鬱結起來。細君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遇見這束目光。
獵驕靡在驚蟄這天的宴席上了解了細君府內的農藝師與鐵匠的技藝後,回到王宮內就下了一道旨令,命令伊列河的烏孫牧人跟著漢朝農藝師學習耕種,命令巴爾喀什湖附近的黃烏孫工匠跟隨漢朝鐵匠學習鑄造。細君則因為受了主簿王獲的指引,適時便會請獵驕靡與她會飲,又常給一些宮庭權要送去一些絲綢、漆器和錢幣,許多見風使舵的烏孫貴人因此都小心地閉住了嘴巴。
【13】天鵝
春天,消融的冰雪潤濕了整個伊列穀地的草地,從烏孫夏宮出發,沿著特克斯河的一條支流往北,出了山口,特克斯河便彙入了伊列河。兩條大河的交彙處,是一片廣闊平坦的草灘。這裏是烏孫王室的領域,是一片誰看了誰都會眼饞的牧場,大河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蜿蜒向前,整個草原像一個輕輕哼著歌謠的老祖母,柔和而安詳。當年獵驕靡迎娶細君的聘禮,一千匹烏孫駿馬,便是從這片牧場上挑選出的。
天漸漸暖和起來,草木一天比一天鮮亮,空氣裏充滿了浪花般的清涼與歡快。尚食監圖克陶提議細君出去走走,一個冬天的鬱悶與愁腸讓她本來單薄的身體變得輕飄如羽。侍女芒兒服侍在她的左右,也不免覺著無趣和壓抑。細君最初幾乎沒什麼興致,是因為察覺了芒兒在聽到這個建議時雀躍的表情,才略微受了些感染。她抬起頭,看了看窗外。事實上,來到烏孫快半年了,她還沒有走出宮室之外三十裏的地方,都是因為那些高山和草地看起來過於無限,才使她退卻和躲拒的。
圖克陶特意為細君此次出行選出幾位敏捷的女騎手與她同行,又在王室馬廄裏挑了一匹溫順的粟色溜蹄馬,並用絲帶裝飾了馬籠頭,以備細君學習騎馬之用。有這麼多人陪著她遊玩,身體也沒有什麼不適,細君似乎說不出不去的理由了。
到了特克斯河與伊列河的交彙處,天地頓時廣大,那種畏懼感再一次撞擊著細君的胸腔。從輜車下來的一刻,細君不敢走動一步,她完全相信這樣的天地裏一定居住著什麼神明,她生怕自己的渺小會觸犯了他。
魚鱗片的雲絮呈擴散狀傾灑於整個碧空,不疏不密,彼此間留下了極有規律的空間,朝聖般湧向一個方向。細君覺得它們很像家鄉的小船,被風輕輕吹往遙遠的魚群。
細君下榻在一個立著十來頂氈帳的小聚落。此地為烏孫王室常來度假的地方, 所以吃穿用度極為周到。聚落位於一麵平緩的綠色山坡上,身後是波紋般細碎的青丘,不遠處,青丘順著地勢迤邐向上延伸,直至天盡頭的連綿雪峰。這片風景,的確比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四周要開闊多了,尤其所麵臨的河水,緣於河道拐彎,綿延成了一片平靜的湖麵。
第一天黃昏之前,細君從窗下細看,突然望見了湖麵上的幾隻白色飛禽,其中兩隻正側著身子低低滑翔,巨大的翅翼被夕陽鍍上了一層緋紅。細君的眼睛不夠好,又因為氈窗窄小的緣故,她無法看得更細。後來她情不自禁走出了氈帳,一邊走一邊想:這大概就是烏孫人所說的天鵝吧,它們飛來已經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