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君一個人往河岸走去,慢慢地,她可以完全看清楚了。最初,她看見了天鵝在水中扇動翅膀時的脖頸曲度;繼而,她從後麵對比了天鵝展翅時翅尖上的五根羽毛;接著是四隻挺身抖擻雙翼的天鵝長勁的筆直度;最後是兩隻背靠背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伴侶,它們直立著頭頸靜止的形態深深打動了細君。後來,一隻落單的天鵝無意間靠近了細君,雙方在察覺到彼此之後,都為對方的存在微微怔住,細君借此機會看清了天鵝突出的疣鼻,以及疣鼻前那一小砣鮮豔的橘黃色。
此後的幾天裏,細君終日徘徊在河岸旁。清晨,晨霧彌漫的河麵上幾乎什麼都不清,細君就已經等候在那裏了。侍女芒兒跟在她身後,連連張著哈欠。
細君在等待霞光穿透水霧。
最初,迎著淡緋色的光,細君要用力地看,才能望見島嶼一般鳧在水麵上的天鵝,它們大多還未醒來,僅有一兩隻早起者撩起水花開始清晨的濯洗。事實上,隻有通過這種方式,細君才了解了天鵝還有這樣一種神奇的早起儀式。
像是有過約定似地,天鵝在晨曦中一個挨著一個地醒來。醒來後便開始了舞蹈般的清潔工作。
一切都依照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流傳了多少年的傳統:先是對著朝陽靜靜沉思片刻,隨後輕輕觸動河水,打濕脖勁;接著用嘴仔細梳理羽毛,耐心甚至超過了帝王後宮裏的嬪妃;當霞光完全染紅了潔白巨大的身體時,它們突然挺直身體,雙翼張開,拍打著水麵,擊起一片燦爛的水花,嘴裏同時高聲鳴叫;醉人的一刻終於來到了,它們逐個站在了水麵上,伸長了脖勁在霞光中跑,而後挨個落入水中,不激起一道波瀾。之後,一切都靜了下來,搖曳的波光中,它們每一個看起來都比昨天更潔白,更修長。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被細君記在心裏,每次再看時,欣喜之情仍叫她難以承受。很奇怪,麵對這些原初和壯大的美,細君總感到呼吸困難,就好像受慣了人生悲苦的她,已經無法接近世上的美好。
長時間地站在河岸旁,細君感染了風寒,侍從們趕快把她送回特克斯河南岸的宮室休養。在閉門不出的那些日子裏,細君腦海中晃動的,仍是水麵上天鵝優雅的姿影。
有天晚上,細君夢見了天鵝嘴喙上的那砣橘黃色,起初它隻是一小塊,後來就跟洪水一樣開始泛濫,最後竟然決堤般地衝出了細君的夢境。細君在夢中親眼目睹了那些黃色侵吞了她的床榻,幄帳、幾案等一切生活用具,更令她恐懼的是,她在一瞬間裏明白了黃色的企圖,它們朝著她的眼睛漫衍過來,為的是篡改她的視線,以至於心靈的顏色。這個夢僅僅做了一次,細君就再也沒有忘記它。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內,她經常失眠,如果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無論想到或看到什麼,一切都已被染成了橘黃色,以至於她再也無法看到事物原有的本色。
另一個夜晚,情況仍是如此,細君索性下床不睡了。她用羊毛披風包裹住自己,然後點燃鳳燈上的燈炷,攤開幾案上的一片簡冊,又將五枚墨粒放入研缽內。
燭光驚醒了熟睡中的侍女芒兒,她吃了一驚,趕忙上前問細君要做什麼。這時,細君已經靜坐在幾案前。她讓芒兒為她研磨墨粒,自己拿起一杆紫霜毫筆,在水盂裏浸濕了筆頭。
三更時,細君寫成了一首詩,她給詩題名為《黃鵠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作完此詩後的細君整個人都有了些變化,以往她的悲傷情緒是易於外露的,眼淚總會不禁抑製地流下來,就好像青春的軀體不願受到阻攔,一味試圖最真切地表達。此後,細君顯然平靜多了,哭泣不再是每日必不可少的經曆。隻是,這樣一來,細君卻更令人擔憂了。因為從她慘淡的神色來看,似乎哭泣已經無法再表達她的內心。
待女芒兒對主簿王獲說:大人,公主在想什麼?她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半日,麵無表情地癡坐,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服侍她,我寧願她像從前一樣哭哭啼啼,至少那讓我知道她很難過。
王獲也不知如何是好,就說:你照顧好她的三餐與冷暖,其他的事,就隨她去吧。
細君整日怏怏不樂,除了在必要的日子強打精神宴請獵驕靡和酬酢烏孫貴人,其它時候,對兩國邦交並不十分在意。而獵驕靡在夏天到來以後,寧願讓一位名叫莫夏的女仆常伴於他的左右,也不再在烏蘭或者細君的宮室裏過夜。有好幾次,尚食監圖克陶看見莫夏裸著身子靠在絲絨枕墊上,任由獵驕靡用鷹隼般的目光細細打量她。
一日,細君府內來了一群神情窘迫的漢人。
此事要從漢使張騫說起,自從張騫出使烏孫之後,漢地每年都有近十個使團前往西域通好。而西域道路絕遠,總被漢人想象成布滿險阻的魑魅之地,所以,招募使節就成了一樁難辦的事。為鼓動更多人前往西域,誘發他們像張騫一樣,聚結冒險和效忠國家的膽氣,漢主劉徹發了一道詔令,凡願意出使西域的,都發給他皇帝的符節,而成功出使回來的,必當多加賞賚。此令一發,有錢人和溫飽者仍然避而遠之,唯浮誇及亡命之徒紛紛響應,因為衝著政府賞賜給西域諸國的財物,誰都知道能夠從中大撈一筆。因此,許多願意前往西域的使節,大多都是為了跑一趟沒有成本的生意,等到把這筆財物賣給西域商人之後,他的出使使命也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