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貝多芬傳(3 / 3)

當歡樂的主題初現時,樂隊就啞然緘默,突然間,整個世界就安靜下來。這使歌唱的開始就帶著一種神秘與神聖的氣息。確實如此,這個主題簡直就是神明。“歡樂”自天而降,沉浸在超自然、超現實的平靜之中,它用柔和的氣息撫慰著痛苦,而當它絲絲滲入大病初愈的人的心靈中時,這種撫慰是如此的充滿柔情,正如貝多芬的朋友“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禁不住熱淚盈眶”一樣。當主題剛剛過渡到歌聲的部分時,先由低音表現,帶著一種肅穆而被壓抑著的情調,隨後慢慢地,“歡樂”抓住了生命。這是一次征服的戰鬥,是一場對痛苦的鬥爭。然後是進行曲的節奏,浩浩蕩蕩的軍隊向前高歌猛進,男高音的歌聲熱烈而又急促,在這些沸騰的樂章內,我們可以聞到貝多芬的氣息,他正呼吸著,感應著,呼喊著,他在田野之中奔馳,作著他的樂曲,受著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動,宛如大雷雨中的老李爾王。在戰爭的歡樂之後,是宗教似的沉醉,接著是神聖的狂熱,愛的瘋狂。全人類都激情四射,大聲疾呼著撲向“歡樂”,將它緊緊地擁在懷裏。

巨人的巨著終於退散了庸俗的空氣。維也納輕佻浮躁的氣氛,在那一瞬間,被他震撼了,但這城市的主流依然是羅西尼以及他的意大利歌劇。貝多芬頹廢而又憂鬱,打算移居至倫敦,計劃在那裏演奏他的《第九交響曲》。和一八〇九年一樣,幾個高貴的朋友懇求他不要離開自己的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聖樂(指《D調彌撒曲》。)。它表達了您深邃的信念,聖潔的情操。照進您偉大心靈的神聖光輝也滲透在這部作品中。我們也知道,在您偉大的交響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永存不朽的鮮花……這幾年來,所有關心您的人都為您的沉默而備感淒涼(貝多芬因為瑣碎的煩惱、貧窮,以及各種的憂患所困,在1816至1821的5年中間,隻寫了三支鋼琴曲(分別是第101、102、106號作品)。他的敵人抨擊他江郎才盡,直到1821年起他才開始重新工作。)。所有的人都悲哀地想著,正當外國音樂試圖在我們的土地上站穩腳跟、企圖使人遺忘德國自身的藝術時,我們的天才,在人類中占有那麼崇高地位的天才,竟然默默無言。……整個民族期待著新的生命,新的榮耀,期待一個不顧這個時代的風氣而建立起真善美的新時代,而這些唯有寄托在您身上……但願不久後您就能使我們的希望實現……但願依靠著你的才能,我們未來的春天,世界未來的春天,能夠加倍地繁榮”!(這是發生在1824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季諾夫斯基親王等二十餘人。)這封慷慨激昂的信件,證明了在德國上層階級中,貝多芬不僅在藝術方麵享有崇高的聲威,在道德方麵同樣如此。他的崇拜者稱頌他的天才時,所想到的第一個詞既無關乎學術,亦無關乎藝術,而是“信仰”(1819年2月1日,貝多芬要求對侄子的監護權時,在維也納市政府高傲地宣稱:“對於我的道德品質,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就連維森巴赤這樣著名的作家都認為要發揚光大貝多芬的精神。)。

貝多芬被這些言辭感動了,決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在維也納舉行《D調彌撒曲》和《第九交響曲》的首場演奏會,盛況空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當貝多芬出場時,觀眾五次鼓掌歡迎,情況之熱烈,猶如要生成暴動。在德國這個講究禮節的國家,對皇族的出場,禮節上也是鼓掌三次。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麵幹涉。交響曲引起了狂熱的騷動。很多人甚至哭了起來。貝多芬在終場以後感動得暈了過去,大家把他抬到辛德勒家,他迷迷茫茫、渾渾噩噩的和衣而睡,不飲不食,直到次日清晨。但是,勝利火花瞬間寂滅,貝多芬並沒有因此榮耀收獲分文。音樂會沒有給他掙上什麼錢。物質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貧困交加,受著病痛的折磨(1824年的秋天,他很擔心要在一場暴病中送命。“像我親愛的祖父一樣,我和他有好多地方相似。”他胃痛得厲害。),他可謂是無依無靠,可是他還是勝利了:他戰勝了人類的平庸,征服了他自己的命運,馴服了他的痛苦。“要懂得犧牲,為了藝術,犧牲一切人生的愚昧和庸俗!藝術如同上帝,高於一切!”

此時他已達到了畢生的夙願。他抓住了歡樂。但是,在這控製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此逗留?當然,他有時還是會徘徊於往昔的傷痛的暗夜,他最後的幾部四重奏裏亦充滿著詭異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曲》的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印記。他未來的計劃是(1824年9月17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貝多芬寫道:“藝術之神還不願意死亡將我帶走,因為我還欠他很多。在我出發去天國之前,必須讓精靈啟示著我而要我完成我的藝術東西以留給後人,我覺得我才開始寫了幾個音符。”見貝多芬書信集第22頁。):《第十交響曲》、《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格裏爾巴澤的《曼呂西納》譜的曲子(詩人原作講述一個騎士戀上一個女神而被她囚禁,他思戀家鄉與自由,這首詩和瓦格納的名劇《湯豪舍》頗為相似,貝多芬在1823至1826年間從事此工作。)、為克爾納的《奧德賽》所作的曲子、根據歌德的《浮士德》譜的曲子(貝多芬從1808年起就想為《浮士德》譜寫曲子,這是他人生最重視的規劃之一。)以及清唱劇《大衛與掃羅》,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向往著德國古典大師的恬美境地,如巴赫與亨德爾,並且,他尤其傾向於陽光明媚的法國南部或者他魂牽夢縈的意大利(貝多芬在日記中寫道:“法國南部!是啊!是啊!”“離開這裏,隻要你能做成這一件事,你便能重登藝術的高峰。……寫一部交響曲,然後出發,出發,出發……夏天,為了旅費而工作,然後周遊意大利,西西裏,和別的藝術家一起……”)。1826年,施密特醫生見過他,說他氣色紅潤並且朝氣勃發。同年,當格裏爾巴澤最後一次見他時,貝多芬反而還鼓勵這位頹廢的詩人說:“啊,要是我能有你千分之一體力和魄力,那該有多好啊!”時事艱難,專製反動的政權橫行,思想界也被狠狠地鉗製壓迫著。格裏爾巴澤哀歎道:“言論審查製度將我戕害了。倘若一個人想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前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製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可以被禁錮的,但幸運的是,自由之聲還沒有熄滅。”貝多芬正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他是德國思想界碩果僅存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感受到了這一點。他時常提起他的責任,那就是把他的藝術奉獻給“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賜予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怯懦。他在給侄子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們的時代,需要強壯的心靈鞭策著這些可憐的人們。”一八二七年,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於政府、警察、貴族,永遠可以發表自由意見,甚至在公眾麵前也是如此肆無忌憚。警察當局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將他的批評和責難看成無害的癡言夢語,因此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可以平安無事。”(1819年他被警察當局起訴,因為他公開宣稱:“歸根結蒂,基督不過是一個被釘死在十字架的猶太人。”那時他正寫著《D調彌撒曲》。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宗教觀念極其自由的人。他在政治方麵也是一樣的毫無顧忌,可以很大膽地抨擊他的政府腐敗。他特別指責這樣幾件事情:法院趨炎附勢且獨斷專行,程序繁瑣,妨礙司法公正;經常濫用職權;官僚腐化而又無能;頹靡的貴族享有特權,霸占著國家最高的職位。從1815年開始,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國的。據辛德勒說,他非常熱烈地讀著英國國會的記錄。1817年英國的樂隊指揮西普裏亞尼·波特到達維也納,說:“貝多芬用盡一切詛咒的字眼痛罵奧國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國來看看下院的情況。他說英國人的腦袋的確還長在肩膀上。”(1814年拿破侖失敗,列強舉行維也納會議,重新瓜分了歐洲。奧國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頗有隻手遮天之勢。對內奉行壓迫之政策,毫無言論自由。當時歐洲各國皆趨於反動統治,虐害共和黨人。但法國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彌漫全歐,蠢蠢欲動。從1820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開始,1821年希臘獨立戰爭接踵而至,隨後1830年法國又有七月革命,1848年又有二月革命……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1814到1830年之間歐洲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讀者讀到此地,必須參考當時國際形勢,才能對貝多芬本人的思想有比較準確的認識。))

所以,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這股不可馴服的力量卑躬屈膝。這個時期,他似乎開始玩弄痛苦了。在他晚年,雖然環境依然惡劣(比如侄子的自殺事件),但此段時期所創作的音樂,卻呈現一幅嶄新的麵貌,它嘲弄著一切,睥睨著一切,鄙視和不屑著一切,同時,他也是歡樂的。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即他逝世的前四個月,他完成了第一百三十號作品,即四重奏的新的結束曲。那是非常輕鬆歡快的,但這種快樂並不是一般人常有的那種快樂,它時而是莫舍雷斯所說的那種嬉笑怒罵,時而又是戰勝了疼痛之後的拈花一笑。不管怎麼樣,他是勝利者。他不相信死亡。

然而死神還是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底,他患了感冒,隨之病情加劇轉為了胸膜炎。此時是隆冬時節,他在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歸來,病倒在了維也納。朋友們遠在天邊,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但是據說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竟然忘記了這個重要的使命,兩天之後才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了,況且治療的又不細致。他鋼鐵般的運動員似的體魄同病魔抗爭了三個月。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心愛的侄兒立為了正式的繼承人。他思念萊茵河畔的摯愛友人,他寫信給韋格勒說:“我多想和你說說話兒啊!但我身體太虛弱了,除了在心裏擁抱你和你的洛申以外,我什麼也做不了了。”(洛申即為韋格勒夫人——這是對埃萊奧諾雷的親密稱呼)如果不是幾個仗義的英國朋友,貧苦的陰影幾乎要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有耐心(一個名叫路德維希·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說他看見最後一次病中的貝多芬,覺得他心境寧靜,慈祥豁達至極。)。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的彌留之際,在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後,貝多芬躺在床上等待著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著大概一切事情都是善惡相伴吧,也許厄運也伴著善意(據格哈得·馮·布羅伊寧的信,說他臨死時還受著臭蟲的騷擾。他的四次手術時間分別是1826年12月20日,1827年1月8日、2月2日和2月27日。)。”

這個善意,便是解脫,正如像他臨終時所說的:“是喜劇的終章。”而我們卻說這是他一生悲劇的劇終。

在大風雨中,在一場疾風驟雨的高潮中,在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中,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一隻陌生的手替他合上了眼睛(這個陌生人是青年音樂家安塞爾姆·西頓布倫納。布羅伊寧寫道:“感謝上帝!感謝他結束了這長久悲慘的苦難。”貝多芬的手稿、書籍、家具,全部拍賣掉,代價不過175弗洛令。拍賣目錄上登記著252件音樂手稿和音樂書籍,共售982弗洛令。而談話手冊隻售1弗洛令零20。)。時間是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貝多芬!有多少人讚頌歌唱過他在藝術上的偉大!但他絕非僅僅隻是音樂家中的領軍人物,而是近代藝術史上最堅實勇敢的力量。對於那些受著苦難受著挫折的人來說,他是最偉大最親密的朋友。當我們對這世界的苦難感到疼痛和憂傷時,他會來到我們身邊,猶如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母親身邊,深深緘默著,在用他的鋼琴唱著他隱忍的哀歌,安慰那些哭泣的人。當我們因為和庸俗無知、道德缺失等醜惡現象鬥爭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就可以到他意誌與信仰的海洋中浸潤一下,就可以收獲到無窮盡的能量。他饋贈給我們的是一種勇氣、一種鬥爭的歡樂(他在致“不朽的愛人”信中寫道:“當我有困難可以對抗時,我總是快樂的。”而在1801年11月16日寫給韋格勒信中又稱:“我願活上千百次……我注定不能過恬靜的日子。”)、一種與上帝同在的迷醉之意。似乎在和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感應中(辛德勒曾經說道:“貝多芬教給我大自然的學問,他在這方麵給我的指導和在音樂方麵沒有什麼區別。使他陶醉的自然的規律,是自然的基本威力。”),他竟獲得了大自然深邃而又無窮的力量。格裏爾巴澤對貝多芬是又害怕又欽佩,他在提及貝多芬時說:“他所到達的境界層次,是藝術居然和詭異、野性融合為一。”舒曼評價他的《第五交響曲》時也說:“盡管你時常聽到它,但它對你的影響始終如影隨形,猶如自然界的現象,雖然時時發生,但總是讓人充滿恐懼與驚奇。”他的摯友辛德勒說:“他抓住了大自然的靈魂。”的確,貝多芬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他這種原始的力量在和大自然其他部分碰撞之後,便迸發了荷馬史詩般的精彩火花。

他的人生宛如一個雷雨天。最初是一個平靜如水的早晨,吹過幾絲懶洋洋的風。但在這靜止的空氣中,早就有一股隱隱的威脅和沉悶的氣息。然後,突然而至的陰霾湧過,電閃雷鳴,這是充滿著吼聲的恐怖沉默,一陣又一陣的狂風呼嘯,這就是《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盡管如此,白日的清靈之氣沒有被汙染。歡樂依然是歡樂,悲哀中永存著一縷希望。但是,一八一〇年後,心靈的天平歪斜了。光線變樣了。明鏡台般的心靈仿佛也惹上了塵埃,這塵埃飄忽而起,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們像又詭異又變幻的騷動,將心靈籠罩。音樂的靈感在這層薄煙之中沉浮,這樣一兩次後,又完全消失了,湮滅了,直到曲終才會狂飆突進般地出現。甚至快樂本身也被蒙上苦澀與狂野的煙塵。所有的情緒都蘊含著一種悲苦,一種狂熱,一種毒素(貝多芬在1810年5月2日寫給韋格勒的信中說:“噢,人生多美,但我的卻永遠受著毒害……”)。夜幕降臨了,雷雨開始醞釀。隨後是蓄涵著雷電的厚重的烏雲,將夜染成了墨汁般的成色,暴風雨即將呼嘯而來,那是《第九交響曲》的開始。突然,在這風狂雨驟之際,黑暗被撕裂了,暗夜被堅強的意誌給趕走了,還給天地之間一片太平。

這是多麼華麗的征服啊!還有什麼勝利能夠和之比擬呢?拿破侖哪一場戰爭可以與之作比?奧斯特利茨哪天的陽光能有這種無上的光芒耀眼嗎?誰在心靈上獲得過這樣的凱旋?一個承受苦難的不幸者,他貧窮、殘廢而又孤獨,他被痛苦鑄就,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凝成歡樂,可以用他自己的豪言壯語概括他的一生,這句話也是一切擁有力量的勇士的箴言:

“用痛苦來兌換歡樂。”——一八一五年十月十日貝多芬寫給埃爾德迪伯爵夫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