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貝多芬傳(2 / 3)

但是諾言並沒有完全兌現。這筆資助沒有如數提供,到後來就直接停發了。並且從一八一四年的維也納會議之後,社會風氣隨之大變。社會關注的焦點轉向了政治,藝術被忽略了,維也納的音樂口味也打上了意大利的風格,當時人們崇尚的是羅西尼(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創作的《唐克來德》震撼了整個德國。根據鮑恩費爾德的日記裏關於1816年維也納沙龍裏麵的看法:“隻有老一輩的人才會欣賞莫紮特和貝多芬這樣的老氣橫秋的學者,直到羅西尼的出現,我們才知道什麼是旋律。《費德麗奧》是如此的差勁,真不明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不厭其煩地去聽。”——貝多芬最後一次鋼琴演唱會是1814年。),貝多芬被看做是“腐儒”。

貝多芬的朋友和保護人飄散的飄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二年,李希季洛夫斯基死於一八一四年,洛布克維茲死於一八一六年。拉蘇莫夫斯基,這個貝多芬曾給他譜寫美妙的四重奏的人,在一八一五年二月舉辦了最後一場音樂會。也就是這一年,他和童年的朋友,埃萊奧諾雷的兄弟斯特凡·特·布羅伊寧失和(同年,貝多芬的弟弟卡爾死了。他寫信給安東尼·布倫塔諾:“他對生命是如此的執著,而我剛好相反。”),從此之後他深陷孤獨(那時隻有瑪利亞·範·埃爾德迪伯爵夫人還和他保持著友情,但是她也患上了不治之症,她的兒子暴卒於1816年。貝多芬題贈給她的作品有1809年的兩支三重奏(作品第70號)、1815年到1817年的兩支大提琴奏鳴曲(作品第102號)。)。他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裏麵說道:“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朋友了,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這個時候貝多芬已經完全失聰了(除了聽不見之外,他的健康狀況也逐漸惡劣起來。從1816年10月起,他感染了風寒。1817年夏天,醫生說他患上了肺病,這年的冬天,他就是飽受肺病的折磨。1820到1821年患上關節炎,1821年是黃熱病,1823年又患上結膜炎。)。自一八一五年開始,他隻能通過筆與人交談。最早的談話記錄見於一八一六年(要注意的是,以作品第101號位代表,這年貝多芬的音樂創作風格發生了變化。他的談話手冊共有一萬一千頁,如今保存在柏林圖書館。1923年瓦爾特·諾爾開始整理出版1819年3月到1820年3月的談話記錄,但是後來出於不知的原因便停止了。),對於一八二二年的《費德麗奧》的演出,我們可以參考辛德勒的一段描述:“貝多芬要求指揮最後一次彩排……從第一幕的第二部唱起,他已經聽不到台上的演唱了。他把樂曲的速度放慢。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但是台上的演員卻自顧向前。然後場麵相當的混亂。樂隊的常任指揮諾姆勞夫沒有說什麼理由,隻是建議大家休息一下,在和歌唱者簡短交流之後,接著開始演奏。但是場麵仍然是極度的混亂,不得不再次暫停演奏。毫無疑問,貝多芬是不能繼續指揮了,但是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這個窘況呢?誰也不能對他說:‘退下去休息吧!可憐的人,你不能再繼續指揮了。’貝多芬開始不安,東張西望,企圖從大家的臉上看到症結的所在。但是大家都安靜地不做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氣呼喚我,我走到他的身邊,他在記錄本上示意讓我寫,在上麵我寫下:‘求您別再繼續了,等回家了我再給您解釋。’於是他跳上舞台,對我說:‘走吧!我們快點回家去。’他一口氣跑回家,進門就倒在沙發上,雙手捧著臉,一直到晚餐的時候,他都保持著這種痛苦的表情。吃完晚飯,我向他告辭,但是他示意我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裏。分手的時候,他求我陪他一起去看那個很有名的耳科醫生……在我和貝多芬的所有交往中,沒有哪天能夠與十一月的致命的這天相比。他內心受挫,甚至於到死亡的那一刻都不能忘記這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可怕的一幕(瓦格納在《貝多芬傳》裏麵關於貝多芬耳聾的事情,有很傳神的記錄。)。”

兩年之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更準確地說是節目單上麵所說的“參與音樂會指揮”)《合唱交響樂》(即《第九交響曲》。)時,對於全場觀眾熱烈的鼓掌,他完全聽不見。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拉起他的手,讓他麵對觀眾,他才看到全場觀眾都站起來向他脫帽致敬。一位名叫羅素的英國旅行家,在一八二五年曾看到過他彈鋼琴的樣子,說他想表現柔音的部分時,琴鍵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在這靜寂中,隻可以看見他情緒變化萬千,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指關節哢哢作響,這個場景真是令人動容。

他離群索居,沉寂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隻有大自然能讓他稍許寬慰,泰蕾莎·特·布倫瑞克說:“大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是他心靈的庇護所。在一八一五年,認識他的卡爾·納特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他那麼熱愛自然的人,花草,雲霞,自然……他似乎就是靠這些而得以生存(他喜歡並憐憫動物。著名的史學家弗裏梅爾的母親說,她很長時間都對貝多芬持有仇恨的心理,因為她小時候很喜歡捕捉蝴蝶,但是貝多芬經常用手帕將它們驅趕走。)。貝多芬自己也曾經說過:“世界上應該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愛田野……我愛一棵樹甚於一個人……”在維也納,他習慣每天圍繞城牆走一圈。從黎明到黑夜,他一個人走在鄉間,帽子也不戴,就這樣頂著太陽或者冒著風雨。“萬能的上帝呀!在森林裏我很快樂,我很快樂,每棵樹都傳達著你的訊息,你的聲音。天啊!這是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森林裏,在山岡上麵——一片靜謐,這是貢獻給你的靜謐。”

在自然的幫助下,他精神上的混亂暫時得以緩解,但是經濟的困頓讓他疲於奔波(他總是感覺自己的住所不舒服,在維也納的三十五年中,他搬家了三十次。)。一八一八年,他寫道:“我差不多要淪落到乞討了,但還是要裝作生活還沒有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他還說:“作品第一百〇六號的奏鳴曲是在情急之中而寫的,為了糊口而工作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施波爾說,他經常不能出門,因為他的靴子已經磨破了(路德維希·施波爾(1784—1859年),德國提琴家兼作曲家。)。他對出版商負債累累,而作品又賣不出價錢。《D調彌撒曲》開始預約發售時,隻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他曾寫信給凱瑞比利求助,此人是同齡人中最為敬重的,但是凱瑞比利沒有回音。凱瑞比利,意大利人,時為法國音樂院長,作曲家,當時在音樂界享有極高的聲望。)。他創作的優美的奏鳴曲,每曲都要花費他三個月的時間,但總共也隻能給他掙三四十個杜加。加利欽親王讓他寫的四重奏(作品第一百二十七、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但是他的這些嘔心瀝血之作,並沒有給他帶來分文。生活的窘迫和無盡的訴訟使貝多芬飽受煎熬:或是為了得到拖欠的津貼,或是為了爭取侄兒的監護權——他的兄弟卡爾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他對兄弟的滿腔熱情全部傾注到這個孩子身上。但是接下來,這個孩子給他帶來的卻是殘忍的折磨和痛苦。猶如命運特殊的眷顧,特意給他增添一些苦難,不至於使他的天才缺乏營養。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與他那個不稱職的弟媳爭奪小卡爾的監護權。他寫道:“噢!我的上帝,我的城牆,我的防衛,我唯一的庇護所!你洞察我靈魂深處所有的思想。當我使那些企圖和我爭搶卡爾的人受苦時,我內心的苦楚和酸痛,你是知道的。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你的神靈啊,請聽我訴說,我是你造物時的可憐蟲,請接受我的祈求吧。(他寫信給斯特萊謝爾夫人說:“我從不報複。當我不得不采取行動對付別人時,那隻是出於自衛,或者是為了阻止他們做惡而已。”)”

“噢。上帝!請救救我吧!你看!因為我不願與非正義妥協,我被全人類遺棄!請接受我的祈求,至少能讓我和卡爾生活在一起!……噢!殘酷無情的命運,無法撼動的命運。我的苦難永無盡頭。”

但是,這個被嗬護和寵愛的侄子,顯然辜負了他伯父的信任。貝多芬寫給他的信充滿了悲愴和感慨,就像米開朗琪羅寫給他兄弟們的信,但是更加天真,更加感人:“難道我得到的是又一次的卑鄙的忘恩負義?算了吧,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要破裂,那就隨他去吧!一切有正義感的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都會鄙夷你的。……如果我們的關係使你的行為受縛,那麼就按照上帝的意誌去做吧。我將你交給至高無上的神明麵前,我已經竭盡全力了。站在最高審判前麵,我問心無愧……(見《貝多芬書信集》第343頁。)”

“你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但是努力學習做一個真誠樸實的人對你是沒有壞處的。你對我的虛偽行徑,讓我痛苦萬分,無法釋懷……上帝可以給我作證,我隻想與你相隔千裏,遠離這可憐的兄弟和令人厭倦的家庭……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下麵的署名是:“你不幸的父親。或更好:不是你的父親(見《貝多芬書信集》第314頁。)”。

但是寬恕接踵而至了:

“我親愛的兒子!什麼都不要說了,回到我的懷抱裏吧,我不會再對你嚴厲苛責了……我會像以前一樣愛你。對於你的前程,我們可以好好地商量。我以我的名譽擔保,絕對不會有責備的言辭!因為那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我能給你的就是最深切的關懷和幫助,來吧,來到你父親溫暖的懷抱裏麵。來吧,看到這封信就趕緊回家吧。”(他在信封的旁邊又用法文寫道:“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不能活了(見《貝多芬書信集》第370頁。)。”)

“別對我撒謊,不要欺騙我,”他哀求道,“永遠做我最親愛的兒子!你如果用虛偽來報答我,如同他人一樣,那你就太過分了!……別了,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我將你撫養成人,並在心靈上培育你,我對你的愛超過了父愛,我真心希望你能走上善良和正直的寬闊大路。你忠誠的父親(見《貝多芬書信集》第362—367頁。另一封信是1819年2月1日的,從信中可以看到貝多芬熱烈希望侄子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益的公民”。)。”

對於這個不乏聰明的侄兒,貝多芬對他的前途有很多的考

慮,本意是讓他接受高等教育,但是經曆了諸多的籌劃之後,最後隻能答應讓他經商。然而卡爾經常出入賭場,欠下不少債務。

這些現象很奇怪,總是超乎人們的想象。伯父偉大的情操不但沒有對侄兒形成有效的幫助,反而對他有害,促使他因惱羞成怒而產生抗拒心。正如他自己所言:“伯父越讓我上進,我就越是要變的更壞。”這種忤逆的話,可見出他浪子般的喪盡天良。一八二六年,他在自己頭上開了一槍。他沒有死,但這件事情幾乎讓貝多芬送命:此事給他帶來的難堪使他從此萎靡不振了(辛德勒當時看到他,說他一下變成了七十歲的老人,精神恍惚,意誌消沉。如果卡爾死了,他也必死無疑。——幾個月之後,他果然病倒了。)。

卡爾傷好了,繼續活著讓伯父受苦。伯父的死,也未必與他沒有關係。貝多芬臨終的時候,他居然不在身邊。貝多芬在去世前幾年,曾在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始終沒有拋棄我。將來總會有人替我合上雙眼。”但是那個替他合上雙眼的,竟然不是被他稱為“我兒”的那個人。

他沉淪於悲苦的深淵中,但仍然歌唱歡樂。

這是他畢生的計劃。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的時候就有了這個想法(據1793年1月費舍尼西致夏洛特·席勒的信件。席勒於1785年寫成《歡樂頌》。貝多芬所用的音樂主題,先後見於1808年的第80號作品——《鋼琴之迷戀、樂隊、合唱幻想曲》和1810年根據歌德的詩歌譜曲而成的《歌曲》。而根據1812年艾瑞克·波瑞格的筆記,在《第七交響曲》的擬稿和《麥克佩斯前奏曲》的計劃之間,有一段樂稿是采用席勒原詞的,其音樂主題被用於後來的第115號作品《納門斯弗爾前奏曲》。《第九交響曲》內的一些音樂主旨在1815年以前已經出現。而定稿中歡樂頌歌的主題和其他部分的曲調,都是1822年寫下的,其後才寫的中段,再後來寫的行板、中板部分,直到最後才寫成慢板。對於斯格爾勒詩歌用“自由”代替“歡樂”,參看查爾斯·安德爾在《自由談》1905年7月8日的文章。)。他人生最大的歡樂就是創作《歡樂頌》,並要把這作為他某部大作的結局。關於頌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裏等等問題,他都猶豫躊躇、搖擺不定。即使在創作《第九交響曲》的期間,他也不曾堅定過。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想把《歡樂頌》留下來,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響曲中去。值得一提的是,《第九交響曲》的原題,並非現在所稱的《合唱交響曲》,而是《以歡樂頌歌的合唱為結局的交響曲》。因此,《第九交響曲》本來可能有另外一種結局。一八二三年七月,貝多芬還考慮過給它一段器樂曲的結束曲,這一段結束曲,後來被他用在了第一百三十二號作品的四重奏內。車爾尼和鬆萊特納確言,即使在一八二四年五月演奏過後,貝多芬還沒有放棄這種想法。

想要在交響曲中引進合唱,這在技術上是有著極大的困難的,此狀況從貝多芬的草稿就可以看出,他做過無數的實驗,也考慮過別的方法,並試圖在這件作品別的段落引入。在慢板的第二主題的草稿上,他寫道:“也許在這裏引入合唱比較合適。”但他不能堅決地和他忠誠的樂隊分手。他說:“當我迸發出靈感時,我總是聽見樂器的聲音,卻從未領略到歌聲。”所以他盡可能地推後延遲歌唱的時間,不僅開篇運用器樂曲,終曲的吟誦曲亦是如此,他將歡樂的主題全部交給了器樂。

對於這些延遲和躊躇的解釋,我們需要更進一步地探究其深刻的內在因素。這個不幸的人永遠受著哀傷的折磨,卻又永遠想著謳歌“歡樂”的美,他年複一年地推遲這項計劃,恰恰是因為他永遠沉淪在激情和憂傷的漩渦中。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才完成了心願,而這完成之時,是多麼的偉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