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貝多芬傳
他在這一年所作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枝清純絕美的花朵,內蘊著他這一生稍微平靜時光的芬芳。人們可以覺察到:“那時的貝多芬竭力運用他的天才,將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理解與愛好的東西加以協調起來”(此句見諾爾著的《貝多芬傳》。)。這是正確的。這同樣來源於愛情的和諧精神。愛情,對他的舉止和生活產生了影響。伊格納茲·馮·賽弗裏德和格裏爾巴澤(二人皆為德國著名的詩人。)曾經這樣評價貝多芬:“他興趣廣泛,心靈活躍,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即使對厭惡之人也有忍耐之心,衣著精致,並巧妙地向大家隱瞞著他耳聾的事實,讓人無法察覺。人人都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稍微有些近視之外(貝多芬是近視眼。賽弗裏德說他的近視是天花所致,因此他從小就得戴眼鏡。近視使他的目光常有些散漫的樣子。1823年至1824年間,他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常哀歎他的眼睛之苦。)。當時梅勒給他畫的肖像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但確是優雅浪漫的風神。貝多芬想要取悅別人,博得好感,並且深知已經博得了別人的歡心。凶猛的獅子墜入了愛河,他將銳爪藏了起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夢幻與柔情的調和之下,仍然閃耀著可怕的憤怒、爆發的力量和任性的脾性。
這種恬靜並沒有持續多久,然而愛情的美好影響一直持續到一八一〇年,貝多芬無疑靠著愛情的力量獲得了自控力,由此結出了他天才般的完美果實,例如那偉大的古典悲劇——《第五交響樂》;那充斥著夏日神秘夢境——《田園交響樂》(一八〇八年)(把歌德的劇本《哀格蒙特》譜成音樂是1809年開始的。他也想製作《威廉·退爾》的音樂,但沒有被接受。)。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〇七)是他自認為最雄壯的作品,他將它獻給了泰蕾莎的哥哥弗朗索瓦。而獻給泰蕾莎本人的則是那首充滿美夢和神秘色彩的第七十八號作品——《升F調奏鳴曲》,其中附有一封給“永遠的愛人”的沒有署上日期的信件(見貝多芬和辛德勒的談話。),信中所表達的熾熱愛戀絲毫不遜色於《熱情奏鳴曲》:“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貯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裏,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能接到我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正如你愛著我一樣,但還要強烈得多……啊!天哪!如果沒有你,我無法想象那將是一種怎麼樣的生活?這真是咫尺天涯,我永恒的愛人,我真想滿載著我的思念去尋你,想你時是快樂的,但悲哀也心生嫉妒在我腦後盤旋,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願與你共命運,否則生命於我毫無意義……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噢,上帝!為何相愛的人偏偏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情的希望和相思的淚水灑向你!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所有!噢!繼續愛我吧,永遠不要誤解你所愛的人的心。它永遠是你的,是我的,是我們的。”(見《貝多芬書信集》第15頁。)
是什麼神秘的理由阻攔了這樣一對戀人相愛?也許是地位的差異,也許是他財富的不足,也許是貝多芬的反抗,也許是對於長期的等待和被要求保持秘密的地下戀情而受的屈辱的反抗,也許以他的性情太過於激烈和憤世嫉俗,無形中讓他的戀人受了磨難,或者他自己也因此而感到絕望了?總之,婚約被毀了,然而似乎兩個人都沒有忘卻這段戀情,直到泰蕾莎·特·布倫瑞克死亡的那一刻,她依然深深地眷戀著他。
一八一六年,貝多芬曾這樣說:“當我想起她時,我的心跳動的依然像當初第一次看到她時那樣的激動而歡快。”同年,他創作了六章名為《獻給遠方的愛人》的曲子。他在筆記內寫道:“一想到美麗可人的她,我就心潮澎湃,可她恍若隔世,不在我的身邊。”泰蕾莎曾把自己的肖像贈送給貝多芬,題著:“給舉世少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贈(這幅肖像至今還保存在貝多芬波恩的家中。)”。在貝多芬晚年的時候,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高聲地哭著、喊著、自言自語道:“你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偉大,無疑是個天使!”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回來,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我的朋友,今天你的氣色還比較平靜,沒有平時那麼可怕。”貝多芬回答道:“因為我善良的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依然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裏。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塵世間沒有你的幸福。隻有在理想的烏托邦裏才能找到戰勝一切的力量。”(致格萊興斯坦的信,《貝多芬書信集》第31頁。)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心甘情願地向你的命運鞠躬吧!你再也不能為你自己而存在,你的存在隻為他人;而對你自己而言,隻有在藝術中才能找到幸福。噢,上帝!請賜予我力量吧!讓我征服我自己!”
就這樣,愛情將他拋棄了。一八一〇年他又變成了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但光榮已經降臨,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此時他正值壯年,年富力強。他暴烈和粗獷的性情被完全釋放出來,對於社會,對於禮俗,對於他人的判斷,他都無所顧忌。還有什麼需要謹小慎微的呢?還有什麼需要可擔心的呢?沒有了愛,沒有了野心。剩下的隻有力量及對於力量的迷醉。他需要運用它,甚至,肆無忌憚地濫用它。力,才是讓人與眾不同的精神。他又開始不修邊幅了,言行舉止也放蕩無忌。他覺得他有權利暢所欲言,即便對待世間最傑出的人物也是如此。他在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的日記中寫道:“除了仁慈,再沒有讓我高貴的標記了(他在寫給加納塔茲奧·德爾·李奧德心中說:“心靈是一切偉大的來源。”據《貝多芬書信集》第108頁。)。”當時,貝蒂娜·布倫塔諾見到他說:“沒有一個國王像他那樣清醒而充分地認識到自己的力量。(貝蒂娜是歌德年輕的女友,成年後熱烈地追求過歌德,她的兄弟是德國浪漫派的領袖之一,而丈夫也是著名的詩人。)”她被他的威力所折服,她寫信給歌德說:“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整個世界頓然消失了,我腦海一片空白,我似乎忘記了一切,噢!甚至包括你,歌德。……如果說這個人已經遠遠領先我們所處的文明時代,那麼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歌德想要結識貝多芬(1811年2月19日,貝多芬寫信給貝蒂娜說:“我迷醉於歌德詩歌。”而在1809年8月8日,他又寫信給布瑞科普夫和哈代爾的信中說道:“除了奧西安和荷馬,歌德就是我最愛的詩人。”(《新信件》,諾爾編著,第三封)值得提醒的是,盡管貝多芬幼年教育不夠完整,但他是一個文學品位極高的人。他品味歌德的詩歌是“偉大、高貴、壯麗,是音樂中的D小調”。除了歌德,他隻喜歡荷馬、普魯塔克、莎士比亞三個人。他最愛的荷馬作品是《奧德賽》。他手上常拿著莎士比亞的德語譯本。我們知道,貝多芬在他的音樂中盡情地演繹了《克裏奧蘭》和《暴風雨》的悲壯。至於普魯塔克,他和大時代革命的人一樣,是深受其影響的。普魯塔克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這一點和米開朗琪羅相似,在貝多芬的臥室中還有一幅普魯塔克的肖像。他也愛柏拉圖,幻想世界能夠建立成柏拉圖式的共和國。1819年至1820年間的談話冊內,他說蘇格拉底是他的榜樣。)。一八一二年,他們終於在特普利茲的一個波希米亞的浴場相遇了,但結果不盡如人意。貝多芬熱烈讚賞歌德的才華,但他過於自由自在的放縱性格和暴烈衝動無法和歌德相容,這樣就不免對歌德敏感溫柔的心造成了傷害。他曾講述過和歌德散步的情景,當時,貝多芬這個傲慢的共和黨人給歌德這個魏瑪大公的參讚好好地上了一堂課,而後者對此耿耿於懷。
“王公和貴族可以輕易創造教授與機要參讚,他們也盡可以隨意地授予頭銜和勳章,但他們不能創造偉人,或者創造出超脫於社會庸俗和躁動的靈魂……,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走在一起時,這些王公貴胄也應該感覺到我們的偉大,需要向我們表示相當的敬意。昨天,在散步歸來的途中,我們正好遇見了整個皇宮的出遊(這裏指奧國王室,因為特普利茲為當時的避暑勝地,因此積聚了中歐各國的王公貴族們。)。我們在老遠的地方就看見了。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規規矩矩地在路邊垂手而立。我對他費盡口舌,他也不願意再前行一步。於是我按了按帽子,扣了扣外衣的扣子,背著手徑直闖進擁擠的人群中。兩旁親王與大臣站立,太子魯道夫(他是貝多芬的鋼琴課學生。)對我脫帽致敬;皇後先對我招呼。這些大人物都認識我。看著這樣一大隊人馬從歌德前麵經過,我覺得極其好笑。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鞠躬,帽子拿在手裏。事後我毫不猶豫地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此事見貝多芬寫給貝蒂娜的信,雖然有人對此表示懷疑,但此事基本是可信的。)”
但是歌德沒有辦法釋懷。(他寫信給澤爾特說:“貝多芬是一個異常倔強的人,這是他的不幸,的確,世界是可憎的,但是這樣並不能讓世界和他周圍的人美好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從此,歌德不再反對批駁過貝多芬,也沒有擁戴過貝多芬。他對貝多芬的一切表示著緘默。在骨子裏,歌德敬佩和恐懼著他的音樂:因為它使得他心靈躁動,無法平靜。他怕他的音樂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用無盡的痛苦換來的。年輕的門德爾鬆,在1830年經過魏瑪時留下過一封信,稱他領悟過歌德所說的“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壓著的。門德爾鬆在信中說:“……開始他不願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法避免的,因為門德爾鬆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彈全部音樂史上的大作品的,當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便無法平靜下來。他竭力偽裝鎮靜,對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他又說:‘這是雄偉的、宏大的音樂,房子也許都要被震塌吧。’接下來的晚飯期間,他一直精神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拷問我。我看到了貝多芬對他產生的影響……” )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是貝多芬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完成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後者是喜劇的交響曲。這兩件作品也許是他最自得、最自我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盡情的狂樂和迸發的激情、出人意料的對比、令人驚愕的誇張和機智。這種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為之惶恐驚駭的音樂爆發(據澤爾特1812年9月2日給歌德的信和同年9月14日歌德給澤爾特的回信:“是的,我也是用著驚愕的心情敬佩他。”1919年澤爾特給歌德寫信說:“他們說他是瘋子。”),使得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傳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鬼的作品。的確,那是讓人迷醉如進入夢鄉的作品,但也是天才和力量合成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為人類釀造純釀的酒神,給予他們精神上的無限的激情和癲狂。”
瓦格納曾說:“我不清楚貝多芬是否想把《第七交響曲》的終局部分描寫成一個酒神的狂歡節。”(但貝多芬確實想過這樣的題目,尤其他在《第十交響曲》的計劃內也提及過)在這章豪邁奔放猶如鄉村狂歡節的樂曲中,我們感受到了他體內奔放的弗芒家族的血液,同樣的,在崇尚紀律和鐵血的僵硬國家裏,他能擁有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他無論哪一件音樂作品,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麼暢快,那麼自由,那麼擁有力量。這是欣喜若狂的單純無目的精力的消耗與釋放,宛如一條肆意泛濫的河流在歡快地向前衝撞著。在《第八交響曲》內,雖然沒有這般雄渾的力量,但是更加特別,更體現著作者的本色,交融著悲劇與喜劇、大力士般的剛強和孩童般的任性。(在創作這些作品的1811年至1812年間,他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來自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他和她有著相當溫柔的友誼,這也許對作品的創作產生了某些影響。)
一八一四年,貝多芬是幸運女神最寵愛的人。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將他看做歐洲的光榮和驕傲。他在慶祝活動中非常的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就如他對辛德勒驕傲地宣稱的那樣,他任由他們的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舒伯特的父親在這件事的態度和貝多芬迥異,在1807年時他寫了一章應景應時的音樂,取名為《獻給拿破侖大帝》,且在拿破侖禦前親自指揮演奏。)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曲《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又寫了一章戰士的合唱曲:《德意誌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眾多君王前麵指揮了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刻》。一八一五年,他為聯邦軍攻陷巴黎寫了一首大合唱——《大功告成》(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討論我們的君王和國家,在我看來,精神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珍貴的:它是此岸和彼岸世界中最高貴最重要的第一個。”)。這些應時應景之作使他聲名更隆,比別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名聲。布萊修斯·赫弗爾根據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造的臉部模型,栩栩如生地展示了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形象。他猶如獅子般的臉上,爬滿了因憤怒與愁悶而生的皺紋,牙齒緊緊地咬著,顯示出他最顯著的特征——早年拿破侖式的意誌。在討論耶拿戰爭的時候他說:“真可惜,我在戰鬥方麵不如音樂一樣的在行!否則我將擊敗他!”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於此疆域,正如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在天空。”
光榮的時刻過後,最為艱苦的時期接踵而至。
維也納對貝多芬從來就沒有好感。在這個浮華造作,為瓦格納所不恥的城市(“維也納,這不就說明一切了嗎?——德國全部的新教的痕跡已經消失,甚至連民族的口語都已經意大利化了。德國的精神、德國的言行和德國的風俗,都被從意大利和西班牙引進的書本來解釋……這裏成了一個曆史、學術甚至是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輕率的懷疑把真理、榮譽和獨立的精神都毀掉並埋葬。”(1870年《貝多芬傳》,瓦格納著)奧地利戲劇詩人格裏爾巴澤說過,身為奧地利人真是不幸。凡是十九世紀在維也納居住的德國作曲家,都會為全城籠罩著的勃拉姆斯式的偽善氣息而感到苦悶。布魯克納在那裏遭受長期的折磨,雨果·沃爾夫雖在此奮鬥掙紮,也對維也納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像他這樣心高氣傲、恃才傲物的天才是不會心平氣和的。貝多芬隻要有機會就想離開維也納。一八〇八年,他有過離開奧地利的打算,希望能到威斯特法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拿破侖之弟)的宮廷裏去(熱羅姆國王希望給貝多芬600杜加的終身年俸和150銀幣的旅行費用,唯一的條件就是讓貝多芬時不時在他麵前演奏,並給不會很長也不會經常舉辦的室內音樂會擔任指揮。貝多芬差點決定答應了。)。但是維也納有如此豐富的音樂資源,以至於我們不能忽視那批高貴的音樂鑒賞家,他們深感貝多芬的音樂天賦,不願意看到他們的國家失去如此優秀的天才而使國家蒙羞。一八〇九年,維也納三個最有錢的貴族,即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王子、洛布克維茲親王和金斯基親王,他們答應每年給貝多芬四千弗洛林的俸金,唯一的條件就是讓他留在奧地利。他們說:“顯然隻有一個人在經濟上沒有顧慮時,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創作中去,才能創作出為藝術增光的美好的作品,我們決定向路德威希·範·貝多芬提供物質資助,以掃清一切可能妨礙這個天才發揮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