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貝多芬傳(3 / 3)

這是垂死的哀鳴,臨終的哭訴,可是貝多芬又活了二十五年。他堅毅的天性使他不甘在磨礪麵前輕易屈服:“我的體能和智力與日俱增,……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受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已經看到那個隱約的目標,我每天都能離他近些。……噢!如果我能擺脫疾病的困擾,那我就能擁抱世界!……除了睡眠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休息。遺憾的是我不得花費更多的時間來休息。但願我能擺脫疾病的糾纏,哪怕能緩解一半也好,那時候……不,我不能忍受下去。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永遠也不能讓我屈服。如果能夠享受千百次的人生就好了!”(據貝多芬《給韋格勒的信》,《貝多芬書信集》第18頁。)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誌,沮喪和驕傲交替的煎熬,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所作的偉大作品中。如:附有《葬禮進行曲》的第二十六號奏鳴曲;稱為《月光曲》或《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作品第三十一號中的第二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淒婉的獨白;獻給亞曆山大大帝的第三十號作品——提琴奏鳴曲;第四十七號作品《克勒策奏鳴曲》;根據蓋勒特的詞句所譜寫的六支悲情的宗教歌曲,即第四十八號作品。而一八〇三年的《第二

交響樂》則更多地反映他青春的愛情,從中可以感受到壓倒一切的堅強意誌,一股積極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情緒的陰霾一掃而空,曲終處則湧現一股沸騰的生命力。貝多芬執著地持有幸福的信仰,不願相信自己悲劇的命運不可逆轉,他渴望痊愈,渴望愛情,內心滿是希望。

這樣的作品有好幾部,它們都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充滿戰鬥的節奏感和力量感。這種特色在《第二交響曲》的“快板”與“終局”中體現的尤為明顯,而獻給亞曆山大大帝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深入到了維也納。貝多芬也卷入了時代的洪流中。騎士賽弗裏德說:“他和親密的朋友一起,很暢快地討論時局,能夠準確判斷、目光犀利且觀點明確。”他同情並傾心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和他最親密的朋友辛德勒說:“他推崇共和的原則。他主張公民擁有無限製的自由,希望能早日實現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齊心協力地建立政府、管理國家。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拿破侖·波拿巴建立起這個製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受著普魯達克的熏陶的、熱愛革命的古羅馬人,夢想著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英雄的共和國,而這個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了和帝國有關的史詩:以波拿巴為題材的《英雄交響曲:波拿巴》(最初的樂曲手稿上還寫著“波拿巴”這個題目。但是在此期間,他得悉了拿破侖稱帝之事而大發雷霆,嚷道:“那麼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盛怒之下,他撕掉了獻詞,換了一個報複意味很濃但是又很栩栩如生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念一個偉大的遺跡”。辛德勒說他以後對拿破侖的惱恨也消解了,隻是把他看做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希臘神話中的伊加用蠟把翅翼粘在身上,從克裏特島上逃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以致墮海而死。)當他在1821年聽到幽禁聖埃萊娜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於這可悲的事件。”他很高興地發覺,在《葬禮進行曲》對拿破侖這個英雄角色的命運有非常敏感的預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就像第三交響曲的第一章所表達的,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侖,換言之,他要把拿破侖描寫成為一個革命的天才。1801年,貝多芬曾為標準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做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曲裏重新采用。)以及光榮的敘事史詩《第五交響樂》(一八〇五至一八〇八年)的終曲即C小調交響樂。這是一章真正的革命的音樂:其間跳動著時代的脈搏和靈魂,那麼強壯,那麼純潔,在孤獨的巨人的心中,當代巨大的變故總是顯得強壯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使在與現實接觸之後也不會絲毫受到損毀。貝多芬藝術靈魂的麵目,也染上了這種史詩般的戰爭色彩。在當時的作品裏,處處都可以尋覓到這樣的蹤影,也許作者連自己都不曾覺察到,但在《科裏奧蘭序曲》(一八〇七年)內,有狂風暴雨的呼嘯之聲,而第十八號作品《第四四重奏》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異曲同工,俾斯麥曾經這樣談論過一八〇四年的第五十七號作品《熱情奏鳴曲》:“如果我能經常聽到這首曲子,那麼我勇氣之源將永遠不會枯竭”(羅伯特·特·科伊德爾曾任德國駐意大使,著有《俾斯麥及其家庭》(1901年)一書。以上事實即引自該書。1870年10月30日,科伊德爾在凡爾賽的一架破舊的鋼琴上,為俾斯麥奏這支奏鳴曲。對於這件作品的最後一句,俾斯麥說:“這是整整一個人整整一生的鬥爭與哀慟。”在所有音樂家中,他獨鍾情於貝多芬,他常常說:“貝多芬最能撫慰我的神經。”)。還有《哀格蒙特序曲》,以至於在第七十三號作品《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一八〇九年)中,最需要精湛技巧演繹的部分都是壯烈的,猶如萬馬奔騰而過的氣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禮進行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公拿破侖更值得他謳歌的英雄——霍赫(拿破侖曾攻陷維也納兩次。霍赫為法國大革命中最忠誠、勇敢、純潔的軍人,為史所稱。1797年戰死科布倫茨附近。)將軍,正戰死於萊茵河畔,他的紀念碑像至今還屹立在科布倫茲與波恩之間的山岡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睹了兩次革命的勝利。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當貝多芬的歌劇——《費德麗奧》首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官。於蘭將軍,巴士底獄的勝利者,當時就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裏,作為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貝多芬將《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題獻給他。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侖駐紮在舍恩布倫(貝多芬的寓所在維也納的城堡附近,拿破侖攻下維也納時曾炸毀城牆。1809年6月26日,貝多芬致布賴特科普夫與埃泰爾兩位出版家的書信中說道:“何等野蠻的生活,在我周圍多少的廢墟頹垣!隻有鼓聲、喇叭聲,以及各種慘象!”1809年有一個法國人在維也納見到他,保留著他的一幅肖像。這位法國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寫貝多芬寓所中淩亂的情形。他們一同談論著哲學、政治,特別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亞”。貝多芬幾乎決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邊的音樂院已在演奏他的交響曲,並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 )。不久貝多芬便憎惡了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功績,依舊狂熱欣賞和崇拜著,所以沒有他這種有切身感受的人,根本無法真正理解他用來歌頌軍功和勝利的作品的涵義。

後來,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的創作,一反常態,不經擬稿就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之神眷顧了他。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泰蕾莎·特·布倫瑞克訂了婚(在1796至1799年期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居奇亞迪是泰蕾莎的表姐。有一個時期貝多芬似乎也鍾情過泰蕾莎的妹妹約瑟芬娜,她後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於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入1910年5月1日及15日的《巴黎雜誌》。)。她早就愛上了他。貝多芬到達維也納的早期,結識了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並與之成為了朋友,當時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那時她就對貝多芬心生愛慕。一八〇六年,貝多芬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裏做客,在那裏他們開始相戀。泰蕾莎·特·布倫瑞克至今還保存著對於這段幸福時光的美妙回憶。她這樣寫道:“周日的一個晚上,用過了晚餐,貝多芬端坐在鋼琴前麵,月光透過窗戶,灑滿了他的全身,然後他放平了手指在鍵盤上來回輕輕地撫弄著。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通常都是這樣開場。隨後,他在低音部彈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情,奏著一首賽巴斯蒂安·巴赫的歌:‘如若癡心相贈兮,不如默默相傳兮。摯愛深情,勿為他知。’(這首美麗的歌題為《喬瓦尼之歌》,原存於巴赫的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的手冊上,有人疑非巴赫原作。)母親和神父皆已經入睡,哥哥專注地凝眸遐想著。他的歌浸透了我的內心深處,生命由此美滿而豐腴。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花園中邂逅了,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部歌劇。主角已在我心中,在我麵前,不論我至於何地,止於何地,他總是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達過這般崇高的境地。一切都那麼光明和聖潔。在此以前,我猶如童話裏的孩子,隻管一心一意地撿取石子,而漠視了路旁的絢爛鮮花……’一八〇六年五月,隻需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